無上之神啊。

 

請祢,救救他。

 

 

 

  「夕,我好羨慕妳哦。」

  緒綬這麼對我說,用力給了我一個熊抱。

 

  「別這麼大力,如果『少女』出了什麼事,妳會吃不完兜著走。」

  稻彥警告緒綬。

 

  「夕才沒那麼脆弱好嗎,白痴。」

  綬兇巴巴地反駁,手上包得更緊了些。

 

  「別擔心,綬,我喜歡這種擁抱。」

  我在一旁附和,摸了摸續綬纖細柔軟的髮絲,低頭親了她一下。

 

  「嘿嘿嘿。」

  身高比我還矮了半截、看上去就像小學生一樣的續綬發出羞赧的笑,捏了捏我的手,退了開來。

 

  「還有誰沒和夕玖笙『餞別』嗎?」

  一旁的老師拿出手帕,抹了抹油得發亮的禿額頭,擦去汗水。

  「時間也差不多了,那麼我們就——」

 

  「老師,請等一下。」

  我打斷老師的話,轉過身,朝著稻彥張開雙臂。

 

  「幹嘛?」我的隨從警惕地看著我。

  「你還沒跟我餞別啊。」我無辜地說。

  「別鬧了,夕,明天一整天我都會跟妳在一起,現在急什麼……」

  「你明天會以『隨從』稻彥 碧蘭天的身份跟我在一起沒錯,」我同意道,「可是我想跟身為我同學的稻彥 碧蘭天餞別。」

  「什……沒有必要……」

 

  稻彥別開目光,他通紅的臉惹得周圍的同學笑嘻嘻地鼓譟起來。

 

  「嗚呼,稻彥害羞了。」

  「哎呀,明明是個大男人,真是不磊落。」

  「人家小夕都主動這麼說了,你還在蹉跎啥呀?」

  「碧蘭天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閉嘴!你們這些人,根本不懂我身為隨從祭司的壓力!」

  稻彥惱羞成怒地大吼,這反而讓他們笑得更大聲。

  平常稻彥是個非常可靠的人,但是連我也必須承認,他那過於單薄的臉皮逗弄起來確實很有趣。

 

  「稻彥 碧蘭天。」

  我裝出命令的口吻。

  「我以『受選的少女』之名命令你,立刻過來讓我抱。」

 

  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內心正激烈糾結於維持顏面還是順從命令之間。

  最後,他不甘願地走進我的雙臂,輕輕環起我的腰。

  我滿意地抱著他,將臉埋在他的胸膛裡,嗅著他身上熟悉的蘭花味。

 

  即使在眾人奚落聲中,稻彥也沒有將我推開,因此我抱著他的時間基於我的任性而比其他同學來得長了許多。

  直到我依依不捨地放開他後,他才滿臉通紅地退開,笨拙地替我順了順凌亂的瀏海。

 

  最後,我面向老師,輕輕提起裙擺。

  雖然我剛才和其他同學是以開玩笑的方式餞別,但就傳統上來說,「餞別」的儀式是相當莊重的,尤其對象是身為歷史老師的班導,我更不敢在他跟前造次。

 

  「老師。」

  「辛苦妳了,夕玖笙。」

  「謝謝您的教導,夕玖笙將永世不忘。」

  「我樓蘭悠久長遠的歷史,無一不受無上之神庇佑。妳能夠成為『受選的少女』,參與今年的『大祭』,對為師來說也是莫大的光榮。我相信令尊、令堂和整個星火家都會以妳為榮。」

  「……是的。」

  老師微微一笑,替我將制服前襟的領結擺正。

  「不管怎麼樣,我永遠都會記得,我曾經教過一個成為『受選的少女』的女孩。」

 

  老師文謅謅的用詞和空靈飄渺的語氣平常一直讓人覺得很滑稽,可是現在他的話語卻讓我感覺到一股平靜和心安。

 

  「願無上之神與汝同在,受選的少女。」

 

  我走上前,規矩而莊重地親吻老師。

  

  幾乎像是算好的一樣,在我和老師分開的下一秒,清脆的鐘聲響起,象徵一整天課到此結束。

 

  老師走上講台,朗聲說道。

  「至此,對夕玖笙 星火的『餞別』正式結束。明天開始,夕玖笙將前往聖湖,服侍無上之神。讓我們最後一次對她獻上祝禱吧。」

 

  隨著他的指示,全班整齊劃一地開口。

 

  「願無上之神的祝福與汝同在。」

 

  「願無上之神的祝福與汝等同在。」

  這一次,這句理應虔誠誦唸的祝禱詞,我卻說得有些哽咽。

 

 

  老師走出教室後,其他人也各自走回座位收拾東西,稻彥拎著他乾癟的書包走向我。

 

  「走吧,夕,妳還得去聖湖。」

  「嗯,等我一下。」

  我吸了吸鼻子,俯下身裝作在收拾抽屜,極力隱藏我的表情。

 

  「嘖,那個傢伙又在看妳了,他學不會教訓嗎?」

  我聽見稻彥咒罵似的呢喃,抬起頭,順著他那嫌惡至極的目光望向著我的身後。

  果不其然,鍾 康尋又看著我們這裡。

 

  「我覺得老師真是瘋了。」

  稻彥低聲說。

  「在這種緊要關頭還讓他這樣來路不明的人轉進來班上……」

 

  這樣看上去,鍾 康尋只是一個面無表情的普通男生,但他望向我的目光當中,總是透著某種我不明究理的偏執和慾念,而且本人並沒有任何想隱瞞這點的意思。

 

  話雖如此,但除了兩個禮拜前他第一次出現的那天以外,鍾完全沒有任何過激的言行舉止。

  事實上他絕大多數的時候都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用那深沈、隱藏著某種強烈情緒的目光看著我。

  就連剛才的「餞別」,他也是唯一一個沒有和我擁抱、親吻的同學。

 

  「可是想轉進我們班,是他自己要求的,不是嗎?也就是因為大祭在即,現在只能先找個地方安頓他。」

  「這就是問題啦,夕,妳還不懂嗎?」

  稻彥的音量稍微提高了點,我連忙使眼色要他小聲點,不過他很明顯沒注意到——或裝作沒注意到。

  「笨蛋也看得出來,他是為了才轉進這個班的,妳不會沒發現吧?」

 

  他最後的音量大得引來教室另一邊的同學側目,刻意得不得了,鍾鐵定也聽見了。

 

  我把書包甩到肩上,拉著稻彥的手,半拖著他走出教室。

 

 

  我一路拉著他走出北郡高中後,盡可能用我所能裝出來最嚴厲的表情對稻彥說。

  「我說最後一次,稻彥。如果你再挑釁他,我就要用術對付你了。」

 

  稻彥厭惡地咂嘴。

  「我不懂,夕。那傢伙明明就是針對著妳而來,為什麼我覺得妳還是一直護著他?」

  我回應著沿路上其他同學對我的問候和觸禮,同時不動聲色跟我身旁的稻彥激烈爭辯。

  「我沒有護著他,但我也不可能只因為那個轉學生多看了我們兩眼,就讓你跑去揍他吧?」

 

  「那傢伙看的是妳,妳怎麼到現在還是不懂?他的眼睛裡看的,從頭倒尾都只有身為『受選的少女』的妳。」

  稻彥不滿的氣音從嘴裡迸發。

  「而我——稻彥 碧蘭天,是『少女的隨從』,如果他對你心懷不軌,阻止他亂來就是我的職責所在。」

 

  「很高興你還記得這件事,稻彥。既然如此,我想你應該也沒忘記現在是『大祭』期間吧?」

  我沒好氣的說。

  「禁止殺人、禁止動粗,即使你是我的隨從也一樣。既然你受選成為隨從,那就好好扮演隨從的角色就好。」

 

  「妳……夕、都到了現在妳還是覺得我……」

  他的表情僵硬,氣惱地別過臉,只是噴著鼻息,不再看我一眼。

 

  話才一說完我就感到後悔了,我知道自己說得太重。

  上高中的這三年來,稻彥是我最親近的人,所以偶爾我會不自覺用輕率的態度跟他交談,不過絕大多數的時候他都不會因此而生氣,反而會嘻皮笑臉地跟我拌嘴。

  但這兩個禮拜來,只要牽涉到鍾 康尋,稻彥不知道為什麼就特別敏感。

  我想我現在大概不能期望他會主動過來跟我說話。

 

  我心下猶豫著,聖廟派來接我的車近在眼前,而我一點也不希望今天就這樣跟稻彥分別。

  話雖如此,我也不知道現在該怎麼向他開口,只能看著他強硬的側臉。

 

  「別、這樣,稻彥。」

  我輕聲說,語氣盡我所能的柔軟。

  「如果鍾 康尋真的做了什麼事情,你當然可以制止他、殺死他、甚至吃掉他。但是他現在只是看著我而已,這並不觸犯聖律呀,我是『受選的少女』耶,一天下來看著我的人可多了,又不只他一個。」

 

  我頓了頓,輕輕拉了拉稻彥的衣擺,悄聲補上一句。

  「吶,稻彥,雖然我從來沒對你說過,可是我一直很慶幸是你擔任我的隨從祭司,謝謝你。」

  

  稻彥停下腳步,還是沒看我。

  「我不喜歡他看妳的方式。」

  我知道他指鍾 康尋。

  「我知道。」

 

  他嘆了一口氣,用下巴點了點停在街角的黑色加長型禮車,也就是聖廟來接我的車子。

  「去吧。」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走向稻彥,踮起腳尖,輕輕親了稻彥的嘴唇,而且吻得比平常久了點。

 

  通常主動這麼做的都是他,但是既然他今天這麼浮躁,我想由我這裡來試著安撫他一下應該也不是壞事。

  稻彥看著我,眨了眨眼

  「『餞別』的時候,我好像忘了親你。」

  我小聲說。

  「唔……嗯……」

  稻彥點點頭,一臉迷濛。

 

  「明天見。」我說。

  「嗯,明、明天見。」

 

  我捏了捏稻彥的手,走向那輛加長型禮車。

 

  聖廟的祭司替我打開車門,對我捧心。

  我回頭看了依然站在不遠處望著我的稻彥一眼,然後鑽進車子裡。

 

 

 

 

  我躺在聖湖中,望著有些烏雲的天空,依憑池水載浮載沉。

 

  多少年以來,我一直希望能夠成為「受選的少女」。

  但是如今屬於我的「大祭」就在明天,卻不知道為什麼,我心中感覺不到絲毫實感。

  當所謂的憧憬實現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這種空虛的感覺呢?

 

  「嘁擦」

 

  非常細微的聲響,像搔癢一般竄入我的耳朵裡。

  但是我馬上就意識到,這絕對不是動物或風吹能發出的聲音。

 

  我連忙用手摀著胸口和下身。

 

  「誰?」

  我大聲地說,聲音清楚地在靜謐的聖湖周遭傳開

 

  我靜靜地等待著,然後,距離聖湖唯一的出入口有段距離的草叢抖了兩下,鑽出一個人影。

 

  「——是你。」

 

  我瞇起眼,看著鍾 康尋。

  他依然穿著我們北郡高中的制服,手上拿著手機,剛才聽見的聲響我想就是從那台手機傳來的。

 

  「你是來偷拍的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用他一貫無神卻隱約燃燒著什麼的眼神回望著我。

  「你應該知道你不能來這裡吧?平常聖湖就是禁止一般民眾進入的,尤其現在是齋禮期間,大祭馬上就要——」

 

  「……走吧。」

  鍾用非常輕的聲音打斷我。

  「什麼?」

  我幾乎沒聽過他講話,所以聽見他的聲音時,產生了一股強烈的違和感。

 

  但卻沒有比他接下來說的話更讓我震驚。

 

  「跟我一起,逃離樓蘭。」

 

  我怔了半秒。

  這傢伙在說什麼鬼話?

 

  「逃?逃什麼?要逃去哪裡……?」我反問。

 

  「哪裡都好,只要逃離這裡就行了。」

  他說,稍微抬起眼。

  「遠離北郡、遠離樓蘭,到哪裡都好!」

「你到底……?」

  「妳不該犧牲,夕玖笙,不應該為了這個狗屁不通的大祭——」

 

  我大步走向前,不顧自己身上沒穿任何衣服,用力搧了他一巴掌。

 

  鍾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就像突然暫停一樣,臉上慢慢浮現出血紅色的掌印。

  他抬起的眼神當中有震驚、有困惑、也有不知道為什麼而存在的痛苦。

 

  雖然這巴掌是我搧的,但我自己心裡的震驚並不比他輕。

  「不許你這樣說『大祭』。」

  我低聲說。

 

  鍾垂下眼,脫下身上的學校外套,遞給我。

  「遮一下吧。」

  他的聲音比剛才小聲許多,別開目光,不再直視我的身子。

 

  明明躲在一旁不曉得偷看了多久,現在居然還有臉說這種話。

  我默默接過殘留著他體溫的外套,披在身上。

 

  算算時間,淨身儀式也該結束了,就直接去食牲禮吧。

  我緩步朝聖廟走去,鍾 康尋則不識相地跟在我身後。

  正當我還在思考該怎麼處理這個入侵者的時候,他反而先開口了。

 

  「我是認真的,夕玖笙。」

  他這次的語氣比剛才輕了不少,用幾乎是懇求的方式說。

  「逃走吧,這根本沒道理,妳根本就不該死的啊。」

 

  「你到底是誰?」

  「我……」

  「我記得兩個禮拜前你就跑來跟我說這些沒頭沒尾的話。你可能不知道,如果不是我用『受選少女』的身份替你求情,你當天就會被其他人分食掉。明天就是大祭,拜託你別再來搗亂好不好?」

 

  我看著他努力想要辯解的樣子,嘆了一口氣,別開目光。

 

  「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妳……有、有人告訴過我……」

 

  我微微皺眉。作為聖湖的宿渦池雖然在神廟附近,但是平常這座山就禁止開發,再加上禁止無關聖廟的閒雜人等進入,確切的位置搞不好連樓蘭總統都不知道。

  又有誰能夠告訴他……?

 

  「聽我說,夕玖笙。」

  鍾 康尋急切地說。

  「妳難道從來沒有覺得『大祭』很可疑嗎?在『聖湖殺死一個未經年禮的少女,就能實現願望』?這根本是在鬼扯!」

 

  我舉起一隻手指對著他。

  「你再說一次,我就不客氣了。受選少女會與無上之神結合,我一點也不介意趁現在來試試附著著神之力的術會有什麼效果。」

 

  我轉身,繼續朝聖廟走去。

 

  我走上聖廟的階梯,脫下鍾 康尋的外套,穿上擺在祭壇邊的祭衣,然後捧起祭壇上的牲禮。

 

  「那是什麼?」鍾問。

  雖然與大祭無關者踏上祭壇也違反了聖律,但是他既然都看過我的淨身,我也懶得在這種小地方遏止他。

  「你不知道?」

  我瞟了他一眼,將牲禮捧到嘴邊咬下。

 

  「豬心……?」

 

  「不對。」

  我稍微擦去嘴角的鮮血,再咬第二口。

  「人心。」

 

  我身後的鍾 康尋向後退了幾步,不知怎的,用驚駭的眼神看著我。

  「連牲禮都不知道是什麼,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我皺眉,邊嚼邊問。

 

  「是……誰的……?」鍾啞著嗓子問我。

  「?」

  「那個心臟……」

  「某個沒被選上的女孩吧。」

  我皺眉,將最後一口牲禮塞進嘴裡。

 

  「樓蘭全國各縣市都會推舉一個少女接受洗禮,沒被無上之神選上的女孩就會成為牲禮,在十四日間,作為『受選的少女』的養分。等等,這是常識吧?」

  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們說你失憶了,可是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你是外國人嗎?你又怎麼在封城十四日的期間跑進北郡來?」

 

  他沒有回答,對我的話置若罔聞,只是盯著我沾滿鮮血的手,臉色慘白。

  「所以、所以妳這幾天一直都吃……?慢著,如果妳沒……沒受選,那妳也會變成『牲禮』?」

  「這不是當然的嗎?你究竟——」

 

  鍾像是突然驚醒一樣,大動作的朝我走來,抓起我的手。

  「你……你幹嘛?」

  「走吧,夕玖笙,離開這個噁心的國家!」

  「噁心?你才噁心,快給我放手!」

 

  「可惡,這個國家明明幾乎跟台灣一模一樣,可是……現在還在進行人祭、還在吃人!」

 

  他用力拉著我的手,男人的握力讓我的手腕酸痛起來。

  「放……手!」

  「拜託妳,夕玖笙!妳難道不懂嗎?根本沒有什麼『無上之神』,哪有會想吃自己人民的神啊,還有這種荒唐的傳統,什麼大祭,見鬼——」

 

  「放手!」

  

  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發動了術,還是因為他對受選少女動粗而觸動神律——也許兩者都有吧。

 

  鍾 康尋的身體彈飛出去,撞上聖廟的梁柱,發出一陣響亮的聲響。

 

  然後他的身體就像失去線的戲偶一樣,癱軟地掉在地上,移動也不動。

 

 

 

 

  「宣告,我等以虔誠之心、恭誠之禮、卑誠之姿,向至高者無上大神衷心祈求,願來年風調雨順,舉國平安。」

 

  很多年以前,「大祭」是所有樓蘭國民都要參與的盛事。

  主要的祭祀活動是在首都北郡的宿渦山舉辦,但是全國各地都有分祭,也有不少地區會選出屬於地方的「受選少女」,供奉無上大神。

  隨著時代演進,大祭已經不像過去那麼隆重,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這天只是一個賺到的國定假日而已。

 

  「宣,『受選的少女』夕玖笙 星火。」

 

  我緩緩走上祭壇,對著無上祭司行禮,然後轉身,面向群聚於廣場觀禮的人群。

 

  「退祭衣。」

 

  我解開祭衣位於胸部上的鈕扣,以方便脫下為訴求而設計的長袍輕易剝落。

  祭衣下除了鞋襪不許穿著其他衣物,即使現在接近中午,早春的冷空氣還是讓我的上臂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希望不要太明顯才好。

  

  「行觸禮。」

 

  無上祭司走到我面前,將手伸進一旁年輕祭司手中的陶碗裡,將整隻手掌沾上暗紅的人血,再將染血的手掌貼上我赤裸的左胸——我的心臟。

  血腥味撲鼻而來,即使我吃了十四天的牲禮,這股味道還是很明顯。

  黏膩的鮮血依然有一絲溫熱,稍稍緩解了我的寒意。當無上祭司的手離開我後,我的胸前印出一個鮮紅的掌印。

 

  「願無上之神的祝福與汝同在。」無上祭司老邁的嘴角笑了笑,溫柔地說。

  「願無上之神的祝福與汝同在。」我回答。

 

  無上祭司退開後,觸禮正式開始。

 

  先從神廟的祭司們開始,依序上前,重複無上祭司的動作,將手塗滿鮮血,再將掌印印在我的身體上。

  祭司之後是以總統為首的官員、將領,再來是受邀參加大祭的知名人士。

 

  儘管參與大祭的人數沒有過去來得多,但是整個觸禮結束後,太陽的角度也已經偏西了。

  除了臉部以外,我包涵脖頸在內的身體各處都沾滿鮮血,最外層的血液依然鮮紅,最早的卻已經暗沉、結塊,瀰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讓我頭腦昏沉,一旁的祭司走上前,將祭衣再次披到我身上,攙扶著我走進聖廟內。

 

  「辛苦了,受選的少女。」

  一進入內殿,稻彥就走上來,接替祭司的位置。

  「午安,我的隨從祭司。」我笑了起來。

 

  接下來,大祭的慶祝活動正式開始。

  閱兵典禮、各級官員宣示,還有邀集眾歌手,從下午開始一路到晚上的大型演唱會,同時也會有電視轉撥。

 

  不過這一切都跟我沒關係。

  受選的少女必須代替國民在聖廟內持續齋戒,直到午夜時才會到聖湖進行人祭。

 

  我洗淨身上的鮮血,換上普通的衣服,在內廳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一邊吃著綠豆糕、一邊看著美妝雜誌。

 

  「如果你想偷溜去看表演,我不會攔你哦?」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剛剛看了節目表,他們這次請的卡司很強耶。」

  稻彥裝出認真思考的表情,然後露出苦笑。

 

  「別傻了,我當然會在這裡陪妳。」

 

  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揚,將雜誌翻了一頁。

 

  我和稻彥就這麼在內廳並肩坐著,並沒有交談、也沒有多餘的互動。

  但是卻讓我覺得無比滿足。

 

  本來受到祭典氛圍影響而浮躁的心情漸漸沈澱,靜靜地等待著。

 

  等待我的死期。

 

  直到斜陽時分,走廊上傳來一陣吵雜的腳步聲,打斷了數小時的平靜。

  

  「搞什……」

  稻彥喃喃自語,站起身,打算開門查看。

  但是在他碰到門把之前,門先被用力撞開。

 

  一個理論上絕對不可能出現在此的人站在我們的眼前。

 

  他渾身染血、右眼浮腫、嘴唇破裂,滿是髒污的學校制服殘破不堪,從他的站姿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右腳和右手都受到嚴重的傷害。

  儘管如此,我們也不會錯認他的面貌。

 

  「鍾……鍾 康尋?」

  稻彥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你不是應該在北郡看守所?為什麼會……外面的守衛在做什麼!」

 

  鍾 康尋走向我,伸出手要拉我。

  「夕玖笙……跟我走……」

  「等……」

  「住手。」

 

  稻彥舉起手,擋在我們之間。

  「最後一次警告,鍾 康尋,不要再靠近受選的少女。」

 

  鍾看都沒看他一眼,逕自朝我走過來。

  「嘖。」

  稻彥往前墊了半步,抬起腳,在我連看都沒看清之際,一個精準的旋踢就擊中鍾 康尋的側臉,強大的力道將他踢飛了大半個房間。

 

  「抱歉了,夕。」

  稻彥冷漠地說,拉起一張木椅,走向倒在地上的鍾。

  他倒在地上呻吟,好一陣子才撐起身子,從嘴裡吐出一口鮮血。

  「……跆拳道?原來這個世界也有……嗎……」

 

  「別殺他……」我忍不住對稻彥的背影說。

  「放心吧,我不會在聖廟裡殺他的,但至少要廢了他的手腳。」

 

  鍾咯咯笑了起來,抬起浮腫的雙眼。

  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鍾 康尋不是望著我,而是筆直地看著稻彥。

 

  「我一直覺得,如果是你,應該能夠理解才對,稻彥 碧蘭天。」

  鍾 康尋緩緩地說。

  「理解什麼……?」

 

  「理解我想救夕玖笙的心情,你應該能夠懂吧,嗯?如果是一直愛著夕玖笙的你。」

 

  我忍不住望向稻彥。

  他的眉心抽搐著,看上去極為生氣。

 

  「愛……?」

  稻彥低沉地說。

  「啊啊,是啊,我是愛她。那又怎樣?這又能決定什麼?你甚至從來沒正眼看過我,不要說的一副你好像很瞭解我一樣!」

  他說得口沫橫飛,好像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你知道嗎?成為『受選的少女』而死是夕的願望,那是她一輩子的願望啊!我憑甚麼阻止她?她希望為了樓蘭而死、她希望為了所有人而死!你以為救夕是為了她好?這不過是你的自我滿足而已,你不過才認識夕兩個禮拜,你懂她什麼?你懂我什麼?不准擅自解讀我們!」

 

  「……為了樓蘭而死?」

  鍾又吐了口鮮血,用不下稻彥的音量說。

  「沒有任何願望是必須以死亡來成就的!風調雨順?國家平安?那是誰的願望?總統的?無上祭司的?還是你的?回答我,是誰祈求了那種願望?憑甚麼讓夕玖笙 星火為了那種願望而死?」

 

  「閉嘴!」

  稻彥大吼,用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的兇惡眼神著看著鍾 康尋。

 

  「那是……樓蘭千百年來的祈求,你這個什麼都不懂、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陌生人,有什麼資格來質疑我們?不要玷污樓蘭的願望、不要玷污夕的願望!」

 

  「啊,是啊。我的確不懂,但是至少我很清楚一件事。我跟你們、跟樓蘭一樣,我只是為了實現我的願望罷了。」

  鍾顫巍巍地爬起來,慢慢走到稻彥面前,與他平視。

  「說了那麼多,你還是沒有回答我一開始的問題。我問的不是樓蘭、不是隨從祭司……我問的是你,稻彥 碧蘭天,你希望夕玖笙 星火就為了那些破願望去死嗎?」

 

  稻彥咬牙切齒,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當然……我當然不希望……可是我又能怎麼辦?我不——」

 

  「幫我救她。」

 

  稻彥瞠目結舌,難以置信地看著鍾 康尋。

  「你瘋了……」

 

  鍾轉頭看著我。

  「妳想死嗎,夕玖笙?」

  我看著他宣戰、挑釁似的目光。

  「這是樓蘭的願望,我願意為了樓蘭而死。」

 

  「那我的願望呢?夕玖笙,我的呢?妳死了以後,我的願望該由誰來實現?」

  我搖搖頭。

  「我……還是不懂,你對我執著至此理由是什麼?你的願望是什麼?」

 

  「妳別死。」

  我張開嘴巴,但是所有話卻哽在喉頭。

 

  「讓夕玖笙 星火活著,這就是我的願望。」

 

  他走向我,而這次稻彥沒有攔他。

  「跟我走,逃離樓蘭。」

 

  鍾 康尋對我伸出手,他的眼神堅定不移。

  我終於明白過去這兩週,他注視著我的目光當中那無法解釋的偏執是什麼了。

 

  突然,遠方的走廊上響起吆喝和匆忙的腳步聲,人群朝著這個房間聚集。

 

  「那些祭司來了!」

  鍾大吼。

  「走!夕玖笙,拜託妳,跟我走!」

 

  「夕……」稻彥緩緩開口。

 

  「如果從另外一邊還有辦法,稻彥 碧蘭天,你應該很清楚這裡的警備配置吧?我們繞去宿渦池,再從我昨天上山的地方下山,我們可以……夕玖笙,妳還楞在那裡幹嘛?」

 

  我看著他,再看看稻彥。

  搖了搖頭。

 

  「妳——」

  鍾氣極敗壞,而稻彥則是像一切了然於胸一樣,別開目光。

 

  「我不能就這樣離開,不管有沒有意義,我都是『受選的少女』。」

  「別開玩笑了……」

 

  「碰」的巨響,房間的門被一腳踢開,數名祭司衝進房間。

  「就是他!把他抓住!」

  祭司們衝到鍾 康尋身邊,輕而易舉地就把他牢牢抓住。

  

  「混帳……夕玖笙!夕玖笙!」

  鍾激烈的掙扎,大喊我的名字。

  祭司們抓住他的雙手,將他的頭壓低,逼得他跪在地上。

  「帶走!居然敢在大祭闖進聖廟,把他丟去餵勞動者!」

 

  「等等!」

  稻彥大聲打斷為首的祭司。

  「我是受選少女的隨從祭司,稻彥 碧蘭天。現在依然是大祭期間,不殺、不食的約束還是在,先把他關進聖廟的後倉庫。」

  「可是……」

 

  「這裡可是聖廟,你們難道要當著無上之神的面在大祭殺人嗎?」

  稻彥提出質疑,往前踏了兩步。

 

  祭司們你看我、我看你,壓制鍾的手漸漸放鬆了些

 

  為首的那名祭司遲疑了一陣,迅速點了下頭。

  「帶去後倉庫,等候發落。等到大祭一結束就把他吃了!」

 

  祭司們押著他,強硬地把他往門口拖去。

  「夕玖笙!」

  鍾掙扎著,扯開嗓門大吼。

  「等我!夕玖笙 星火!我一定會回來……我會回來帶妳逃離這裡,一定要等我!」

 

  稻彥面不改色,率先帶頭走出房間。

  但是鍾 康尋佈滿血絲的眼睛卻筆直地盯著我,嘴裡依然流洩著不成句的、瘋狂的喊叫。

 

  「不准死,絕對不准死,我一定會回來,聽見沒有!

 

 

  我看著他,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謝謝你。

 

  願意將我的命看得如此重要。

 

  我緩緩閉上眼睛。

 

  謝謝你。

 

  

 

 

吶,偉大的無上之神。

 

如果可以的話,請祢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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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社團刊物寫的短篇,主題是異世界卻限制8000字,真是折煞人也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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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nTer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