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爾抱著沒有名字的少年,乘著熱氣,繼續往前衝刺了半里。
四周的景色從採石場附近的岩石地區漸漸變成樹林,通往採石場的主要幹道上被馬車壓出來的痕跡清晰可見。
腳下的火焰漸漸熄滅,霍爾踩在沒有植被緩衝的沙地上,向前跑了一段距離才終於停下。
「康恩先生……」
「抱歉啦,小數根,這個魔法本來就不是用來長途跋涉的。」
沒有名字的少年搖搖頭。
「您的腳……」
「我知道。」
不用沒有名字的少年提醒,霍爾可以清晰感覺到自己本來的腳傷裂開了,鮮血正不斷流出來。
「聽好,小樹根,我只說一次。」
「咦……?」
「這條路一直往下走,會看見一個村莊。你到了那裡以後,問清楚前往威佛洛村的路,聽清楚了嗎?威佛洛。」
「威佛洛……」
沒有名字的少年低聲唸了幾次,點點頭。
「距離不會很遠,就算是你的腳程,天黑前也絕對到得了。威佛洛村的東方——就是太陽出來的方向,懂吧?那裡有一間旅館,叫做黑牛角旅館,我跟我的同伴約在那裡碰面,你跟他們說你認識我,他們就會保護你,聽懂了嗎?」
霍爾急切地問。
沒有名字的少年不自覺地點點頭,擔心地看著霍爾。
「那……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嗎?康恩先生……?」
霍爾嘆口氣。
「不用擔心我,你自己先保命比較重要。你剛剛也看到了吧,我可是逃跑的專家。」
沒有名字的少年看著他自信的笑容,卻怎麼也沒辦法放心。
「再說,我還得處理那個傢伙……」
霍爾站起身,望向身後。
不遠的地方,有一條人影朝這裡疾奔。
沒有名字的少年倒抽一口氣,那是剛才追著他們出來的「騎士」,羅卡斯.貝里亞尼。
羅卡斯身後濃煙密佈,天空隱約能夠看見紅光。
他的雙眼閃爍著憤怒,跑到近處,腳步漸漸放緩。
「一出手就燒掉半座採石場,太殘暴吧,寂夜君。」
「身為『騎士』的你不幫忙救人滅火,就這樣追著我出來,我看我們是彼此彼此吧?」霍爾說。
「瞎扯。」
羅卡斯低吼。
「卑赫先生和奧冬軍團長太過仁慈了,他們始終不懂得什麼才是當務之急,所以才會一再讓你溜掉。如果這次再讓你逃走,西境又將陷入無盡戰火之中,只有抓到你、殺了你,才能守護西境之民!」
「閣下可真是太抬舉我了。」
霍爾優雅地說,轉過身看著依然攤坐在地上的沒有名字的少年。
「快走吧,小樹根。」
「咦……康、康……」
霍爾裝出不耐煩的樣子,一把抓起他的衣領,向遠處拋去。
「你還在等什麼?走啊!」
「可、可是……」
「你不要命了嗎?跑!」
聽見霍爾的怒吼,幾乎是反射一樣,沒有名字的少年轉身拔腿狂奔。
沒有名字的少年的身體本來就非常疲憊,兩發沒有節制的魔法早就抽乾了他的體力,現在他還能夠活動,都是憑著意志力和陷入絕境的緊張感支撐著。
他沿著採礦場通往城鎮的路不斷奔跑,腳步不敢停下。
他知道霍爾是為了保住他的命才會用那種態度對他,如果那個「騎士」認為他是霍爾的同黨,恐怕也會過來追他。
如果只是一個人質、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奴隸,那那個騎士自然不會把他放在心上。
雖然霍爾信誓旦旦說他自己可以很輕鬆地逃跑,但是從剛才他的狀況看起來,他幾乎已經到極限了。
如果沒有名字的少年沒有誤會,那個騎士雖然位階比另外兩人還來得低,但是實力也絕對不是省油的燈。
這種狀態的霍爾要面對那種對手,恐怕……
漸漸放鬆後,他突然感覺到一陣反胃,摀著肚子在路邊嘔吐起來。
起初只嘔出一些水,隨著噁心的感覺不斷擴大,喉頭感覺一陣酸苦,連胃酸都和食糜都被吐出來,
「……威佛洛、威佛洛、威佛……洛……」
他雙眼發白,視線已經模糊不清。
雙腿一軟,往前倒下,昏死過去。
X
霍爾感覺到小樹根確實走遠,心下安心不少,更加專注地面對騎士。
「真是意外的仁慈啊,寂夜君,剛剛才對數百個奴隸施放大型焰術,現在居然讓人質逃走……」
羅卡斯冷眼看著小樹根離開的方向,低聲說。
霍爾微微一笑。
「剛剛是受情勢所逼,不這樣做我根本不可能逃出那個大門,現在既然沒有必要,又何必殺他?雖然我確實是一個惡人,但我可沒有隨便殺人的興趣。你也聽見修恩奧斯說的話吧,不管是對誰而言,在這個什間點上替死者送行都是一件難受的事。」
羅卡斯面色一沉。
「這句話在你口中說來真是諷刺啊,你不會到現在還打算把責任推卸得一乾二淨吧?夜君?你知道你和你那群狐群狗黨,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嗎?」
霍爾內心一陣刺痛,彷彿又聽見那些痛哭聲和哀求聲迴盪在耳際。
「六年前,燃燒戰爭以英雄爾萊和『騎士七十烈士』的犧牲作為結束,全世界都在引頸期盼安穩和和平的日子,但是卻因為你……因為你和你那扭曲的思想,把全世界再次捲入混亂之中!」
羅卡斯怒吼,口水噴得到處都是。
「這六年來,無數城市發生叛亂、無數的貴族家族被自己所屬領地的人民襲擊、人心惶惶,每個人都擔心轉過下個街角就會看見自己深愛的人的屍體、一起又一起的叛亂、各國君主異位……人的心就好像死了一樣,你懂嗎?你懂嗎!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夜君』霍爾莫爾.克勒!」
霍爾垂下眼。
確實,當年燃燒戰爭的結束作為一道警鐘,成為推動霍爾下定決心出手的最大動力。
燃燒戰爭是因為王與貴族的傲慢無知所釀成的慘劇,如果在戰爭結束後放任不管、如果任由傷口癒合,那麼等到某一天,當世界遺忘了燃燒戰爭和「英雄」爾萊的時候,這樣的悲劇還是會再發生。
雖然傷痛,但是世界並沒有改變。
並沒有因為燃燒戰爭的落幕而改變。
必須要有人改變世界。
一直以來,霍爾都在追求某位英雄的身影。
不是爾萊,並不是那種戰爭英雄,而是那個霍爾花了一生的時間所一直追求的英雄的理想型。
所以霍爾出手了。
他重新集結了各種人,有人曉以大義、有人夾帶私情、有人渴望鮮血、有人單純只想享受混亂和殺戮。
不管初衷為何,但是他們的目的是相同的。
扯落神、扯落王、扯落貴族。
為了從此杜絕因為一人的獨斷橫行而賠上整個國家的慘劇再次發生。
最初的最初,一切都井然有續。
但是某天,就像持續運轉的齒輪一樣,一塊鬆動,全盤崩落。
不曉得是誰,洩漏了霍爾和他的夥伴在黑暗中所做的事,然後風聲逐漸傳開。
燃燒之戰是場沒有勝者的戰爭,只有無盡的傷痛。
戰爭過後,不論是哪國的人民都開始對於王和貴族產生質疑,因為他們的愚昧和貪婪,將整個世界捲進瘋狂之中,然而,在前線犧牲的是人民,憑甚麼挑起戰爭的貴族們卻在後方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也許是基於崇拜或是同仇敵愾之類的感情吧,當人們聽聞了霍爾等人的事蹟後,世界各地都開始有人發起叛亂,一切漸漸脫離霍爾等人的掌控。
世界再次陷入混亂。
「戰後之亂」。
燃燒之戰的摧殘讓世界面目全非,世人壓抑太久了。
只要有人揭起竿、揮起旗,就會有人跟著起義。
縱使霍爾始終不明白是怎麼走漏風聲,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環節出錯,使得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
但是他知道,自己難辭其咎。
自己已經成為惡人。
霍爾一生都嚮往著英雄,即使一點也好,他一生都希望自己能夠讓其他人幸福。
但是走到今日,這雙殺了無數人的手,卻什麼也沒有抓住。
「卑赫先生老了,他變得太軟弱了,奧冬軍團長也是。」
羅卡斯看著身後隱約紅光、濃煙密佈的天空。
「騎士都……太軟弱了,那些無知平民所發起的叛亂,就是因為他們始終不敢對那些叛亂的人民痛下殺手,所以這場荒唐的戰後之亂才永遠沒辦法止息。英雄爾萊一死,所有人的心都軟了,過去的騎士已經不再存在了。」
他轉過身,眼中閃爍著跟天空一樣的紅光。
「現在的騎士,根本無力守護世界、無心殺伐像你們這樣的罪惡,如果騎士早點出手,這種荒腔走板的抗爭焉能擴大到如今這種地步?不過沒關係……由我來,我絕對不會讓你逃走,由我來殺……一切之惡,由我來殺!」
霍爾可以感覺到羅卡斯的殺意沸騰,現在的他一點也不像重視榮譽、信念的「騎士」,反而與霍爾曾經見過的嗜殺之人相差彷佛。
羅卡斯往前一踏,身形飛快朝霍爾衝來,右腕前伸,不知道什麼時候拔出的長劍比直朝霍爾刺來。
霍爾奮力閃避,嘴上迅速詠唱,一道火焰朝羅卡斯射去。
羅卡斯飛快回身,一劍斬開火焰,往前一踏,一腳踢在霍爾的胸膛,將他踢出好幾呎遠。
——肋骨斷了。
霍爾趴在地上,一時喘不過氣,他感覺到胸腔一陣疼痛,咳出一口鮮血。
「死吧!」
羅卡斯高舉長劍,一劍斬下。
「基歐森.貝路加.愛歐提米森……」
剛剛逃跑時用過的奔走之炎在霍爾的胸口引爆,他根本沒有餘力控制火力和方向,衝擊力將他炸飛。
儘管他暫且逃過羅卡斯的劍,但是那個魔法也讓他自己受了不少傷害。
魔力快空了……
霍爾本來狀態就非常不好,多日沒有進食、再加上腿傷,適才又一個人單挑採石場數百個看守者,又跟三名騎士短兵相接。
體力、魔力、意志力都已經在潰散邊緣。
要打倒眼前這個擁有黑袍資格的騎士,真的得寄望奇蹟。
幸好……小樹根已經逃走了……
那個孩子很有才華,反應很快,再加上意志堅定,未來必定大有可為,在這裡喪命太可惜了。
這應該也算是……在這個將死之際,所做的最後一件好事吧?
霍爾遙遙晃晃地站起來。
視線漸漸模糊了,這種狀態下恐怕隨便一個劍士就能輕易撂倒他,何況是擁有「瞬劍」稱號的羅卡斯。
他輕輕笑起來。
看著羅卡斯如鬼魅幻影一樣的身影,霍爾喃喃低吟,手掌上浮現一絲虛弱的紅光。
「不要再垂死掙扎了,夜君!乖乖地……去死吧!」
羅卡斯挺劍,對著霍爾的左胸刺下。
霍爾稍微側身,讓劍尖從腋下穿出,手臂內側和側胸都被長劍刺穿,鮮紅的血液如湧泉一樣噴出。
「你……」
「我說過了,連試都不試就放棄,可一點也不符合我的風格……」
霍爾一掌拍在羅卡斯胸膛,然後釋放殘存的魔力。
手上的印記燃起焰光,燒穿了羅卡斯的黑色長袍,在他的肌膚上深深烙下一塊鮮紅的圖騰。
「啊啊——————」
羅卡斯痛得大叫,舉起劍,用力砍向霍爾。
已經沒有半分力氣的霍爾就像人偶一樣,應聲倒地,被砍中的左手傷口身可見骨,痛得他幾乎要暈過去。
羅卡斯喘著氣,低頭看著那個印在自己胸膛、被燒出血水的燒焦疤痕,怒不可遏。
他走到倒在地上的霍爾旁邊,一腳踢開他,讓他仰躺在地上。
霍爾意識朦朧,雙眼沒辦法聚焦,劇痛幾乎要撕碎他的大腦,本來不斷思索著逃脫方法的大腦早就停擺,他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祈求羅卡斯能一劍殺了自己。
「結束了,你的死將會是一個句點,夜君!只要你一死,世界各地發生的混亂就會被修正,一切就會回復到原本應該有的樣子!」
羅卡斯幾近狂亂的大叫。
霍爾氣若游絲地開口。
「——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我……一直想不透……雖然我確實殺了很多人、殺了很……多貴族。但是不論是我的……同伴、或是其他的叛亂者……應該都沒有對貝里……亞尼家出手才對,就常理來說,我……跟你無冤無仇,為什麼你會……那麼想殺我?」
「無冤無仇?胡說八道!我的兄弟……我的兄弟他們死於七年前,死於燃燒戰爭!」
「——死於燃燒戰爭?」
霍爾感到疑惑。
戰後他確實和夥伴一直在暗地裡進行計劃性的動亂,但是七年前他還在佛爾赫德人的首都蕭林,儘管他並不敢說燃燒戰爭跟自己沒關係,可是不管怎麼說燃燒戰爭的死傷也不至於算到霍爾頭上才對。
西境和佛爾赫德人的仇恨長達數百年,光從採石場對於佛爾赫德人的懼怕態度就能夠略知一二。
但是燃燒戰爭是各國領袖利慾薰心下造成的悲劇,跟過去西境諸國對佛爾赫德人的打壓不同,並不能一言以蔽之。
再者,羅卡斯那異於常人的仇視所瞄準的對象很明顯是戰後之亂,跟他口中的兄弟死於燃燒戰爭的說法一點搭不上。
「你還不懂嗎?霍爾莫爾.克勒!」
羅卡斯怒吼。
「我的兄弟……卡爾和米塔德……他們是光榮犧牲的!他們在燃燒戰爭奉獻了自己的心臟!他們作為時代的基石、為了和平而犧牲生命,我絕對不容許——不容許有人破壞他們換來的和平!」
啊啊……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
「原來如此,你是『戰爭的殘骸』啊……」
戰爭已經結束了,六年前就隨著英雄們的消逝而結束了。
但是,有些傷痕卻是永遠也沒辦法撫平的。
羅卡斯.貝里亞尼就是在戰火中誕生的歪曲的產物。
並不是因為戰後之亂,而是在更早之前就壞掉了。
照推測,羅卡斯.貝里亞尼的兄弟應該是加入艾佛洛恩王國的軍隊參戰的吧。
燃燒戰爭是因為王與貴族的傲慢無知所釀成的慘劇。
不管對任何國家而言,那場戰爭都是極為羞恥的傷疤。
所以,對於那些參戰的犧牲者,各國王族都會給予極高的榮耀,藉以弭平家人心中的憤愾。
可以想像,艾佛洛恩國王定然是宣稱那些已逝者,對國家有著無上的貢獻、獲得了無可估量的榮耀,甚至還有可能賜與稱號、爵位,然後大肆宣揚他們的功績,藉此讓活下來的人民認為他們的親人死得有價值,是為了國家而死、是為了世界而死。
鬼扯。
對那場戰爭稍有理解的人就知道,那些人只是王權下的犧牲品,死得毫無價值、毫無尊嚴,誰也不會在歷史上給他們記上任何一筆。
但是已逝者的親人不可能能夠接受這個事實。
所以他們選擇相信國王為了遮掩自己罪過、為了蒙蔽戰爭真相所編造出來的謊言。
所以他們選擇相信那些在燃燒戰場上戰死的親人,是英雄。
但是這樣是不夠的,遠遠不夠。
像羅卡斯這樣的人,即使理智上相信他的兄弟是為了國家而光榮犧牲,但心裡一定不會滿足。
那股喪失至親的憤怒、仇恨,永遠都在,而且無處宣洩。
因為他們並沒有仇人。
他們理當仇視的東西,已經隨著戰爭結束了。
他們只能任憑恨意在心中滋養,終有一天把自己啃蝕殆盡。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場「戰後之亂」還拯救了羅卡斯.貝里亞尼的心靈。
這些叛亂者的出現,讓他心中的恨有了發洩的方向,他可以盡情痛恨這些「破壞兄弟用性命換來的和平」的叛亂者。
如果沒有這個戰後之亂,羅卡斯總有一天會瘋掉吧。
「原來……如此啊……」
霍爾嘴邊露出一抹輕笑。
至少,他所引發的這場終局悽慘的「戰後之亂」,多少也算拯救了這個年輕人……
「終於……」
羅卡斯.貝里亞尼不住喘氣,他看著躺在地上的佛爾赫德人,看著他因為鮮血和泥土而染髒的白髮,一股龐大的成就感頓時充滿自己內心。
看著吧,卡爾、米塔德,我的兄弟喲!
看著我親手殺死那個擾亂你們犧牲生命換來的和平的大罪人吧。
「你就要死了,蕭林的『夜君』。不過,就算是站在我的立場,你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我想對你的人民來說,更是如此吧?別擔心,我不會讓你受太多的苦的,我向你承諾,你的屍身將會被送回蕭林安葬,這是你一生對於自身人民的付出所應得的。」
羅卡斯低聲說,將劍遞到霍爾的脖子旁邊。
「……嗯……那還真是……多謝了……」
「有什麼遺言嗎?寂夜君喲。」
霍爾張開嘴,但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怪的是,他的傷口漸漸的不痛了,好像離他越來越遠了。
啊啊……
我……要死了……
這一生的所作所為,究竟有沒有完成任何一件好事呢?
這些年來的追逐,究竟有沒有讓世界朝著和平方向前進呢?
究竟……有沒有任何人因為我而得救呢?
我這雙沾滿鮮血的手,是否……真的完成了什麼了呢?
這樣……就夠了吧?
不知道為什麼,這時霍爾莫爾.克勒的腦海裡所浮現的面容,並不是過去的摯友、親人,也不是曾經的敵人。
而是那個三天前才認識,有著一雙率真的雙眼、總是沉默不語但思緒敏捷的少年。
他嘴邊露出一絲微笑。
小樹根,活下去吧……
我的人生已經結束了,而你的人生……才正要開始……
可千萬……別死了啊……
「康恩先生!」
遠處,傳來一陣大叫。
那並不是錯覺,清晰無比。
「……不……是吧……」
「什麼?」
羅卡斯抬起目光,滿臉疑惑。
為什麼……
「——為什麼你要回來啊!」
「康恩先生!我果然……我果然還是辦不到!」
名為小樹根的少年大喊,眼淚奪眶而出。
「您救了我、您把我從那個採石場、從那個地獄給帶出來了,我……我怎麼能夠就這樣拋下您離開啊,康恩先生!」
他放聲大哭。
「不要在這裡丟下我……請您不要在這裡丟下我!您不是還說要帶我去學魔法的學校嗎、求求您……求求你……」
啊啊,看來……神還不准我休息呢……
霍爾笑了起來,咬緊牙根。
謝謝你啦,小樹根,看來我又被你救了一次。
「這小鬼是怎麼回——咦?不、不可能,你應該已經……」
羅卡斯驚恐地看著躺在地上渾身浴血的霍爾莫爾.克勒,他居然正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
「不、不要開玩笑了!」
黑袍騎士急忙舉起劍,對著這個連站都站不穩的敵人斬去。
可以感覺的到……
霍爾一把抓住那柄長劍的劍尖,手掌被劍鋒割開,鮮血如湧泉般噴出來,但他還是牢牢地握著。
「我說……你知不知道我除了『夜君』之外的另一個稱號?」
羅卡斯驚懼地看著霍爾,用力想把劍抽回來,但是那柄劍就像在霍爾的手心生了根似的,絲毫不動。
「『全知者』霍爾……」
霍爾露出微笑,伸出空著的右手,緩慢地,伸向羅卡斯.貝里亞尼胸膛上的那塊烙印。
「抱歉啦,貝里亞尼家的小子……我似乎……還有不能死的理由……」
「愛歐提米斯……」
當火焰觸碰到那塊烙印時,本來像燭火一般大小的火苗瞬間漲大,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蔓延、熊熊燃燒。
「什……這是……什麼!」
羅卡斯用力拍打著身上的火焰,驚恐地說。
擁火之紋。
那是和由聲音所產生的『咒語』所相對,以名為『符文』的圖形為契機所施展的魔法。
那道符文能夠讓刻上符文的物體自體燃燒。
當然,如果本身就不是易燃物的物體——例如金屬,效果就比較差,但是生物體內有用不完的脂肪,要讓那個符文發揮效果一點也不難。
那並非無法可解的艱深符文,事實上還算是很簡單的那類,但是火焰正吞噬著自己的身體,羅卡斯.貝里亞尼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想該如何破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羅卡斯發出一陣淒厲而駭人的尖叫。
火焰佈滿他的全身,由外至內,將他燒成焦炭。
他最後的叫聲遠遠地傳出去,當他的聲帶被燒穿之後,四周陷入了一陣可怕的寂靜。
羅卡斯很快就死了,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倒下,只剩點點餘火還在燃燒,空氣中飄散出一股焦味。
霍爾雙腿癱軟,沒有名字的少年連忙衝上前,一把接住他。
「康……康恩先生……」
沒有名字的少年驚恐地叫道。
「哪,我不叫康恩,孩子……你大概也聽到了,我是……我是蕭林的『寂夜君』,我的名字是霍爾莫爾.克勒……」
霍爾對著沒有名字的少年露出微微一笑,然後雙眼一翻,往前倒下。
X
艾絲提.尤基恩看著窗外的夜幕。
「別看了,艾絲。就算妳看得再怎麼用力,他也不會回來得比較快。」
艾絲提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睛轉過來,怒視坐在她對面的男人。
「閉嘴,康恩。我不懂,看在蕭林的份上,為什麼你可以完全不在意?他兩天前就應該到這裡了,如果我們失去他,那我們就會失去過去所努力的一切,而你呢?你居然就坐在那裡打你的蠢毛線?」
男人吸了吸鼻子,壓低聲音。
「我看不出來我像妳一樣窮緊張有什麼好處,艾絲。霍爾可不是笨蛋,妳還在襁褓裡的時候他就已經經歷過更多比這還凶險的關頭了。」
「那個時候『騎士』可沒有只因為有人疑似發現他的半根頭髮就發下十億貝卡的賞金。」
艾絲提反駁。
「這就是重點了,艾絲,假設現在霍爾沒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是因為被騎士抓住好了,妳該不會認為光憑咱倆就能跟『騎士』槓上吧?」
「我——」
艾絲提登時語塞。
「喂,康恩,我說你,你這語氣也太事不關己了吧?」
「放心吧,那傢伙要是被抓到,消息肯定早就傳遍了整個西境了,我們也不會還坐在這兒乾巴巴等著他來。」
艾絲提陷入沉默。
火光搖曳,桌上的油燈漸漸黯淡,然後熄滅。
康恩提著燈站起來,朝櫃台走去,用指結敲了敲油膩的櫃台桌面,叫醒正在打盹的矮胖老闆。
「唔……」
「換油。」
「哦……油是吧。」
老闆咕噥,從櫃台下面拿出新的油罐,遞給康恩。
「我說先生,你也該把你那帽子脫下來了吧,那邊的小姐也是,你們連續三天都穿著這什勞子玩意兒,不會不舒服嗎?」
「別多事,老頭。你不問我們就不會對你撒謊,懂吧?」
康恩把臉上的面罩向上拉了拉,粗聲粗氣地說,遞給老闆兩枚銅幣,拿著燈油回到窗邊的桌上。
看見他熟練地替換燈油,艾絲提忍不住插嘴。
「康恩,你真的不覺得點著一盞燈讓我們特別引人注意嗎?」
「我要打毛線,太暗我看不見。艾歐提米斯。」
看見油燈重新燃起光芒,康恩滿意地縮回他的椅子上,拿起毛線球,興致勃勃地算著針數。
「受不了……你應該比我還早到兩天,你該不會從那時候就坐在那兒打那塊破布吧?」
「只要妳再說一次這是破布,就算妳是女的我也會把妳轟出去,妳看我敢不敢。」
艾絲提厭惡地瞪了他一眼,繼續望向一片漆黑的窗外。
「還有,妳的面罩滑下來了,妳最好把它拉好,那老頭是個糊塗鬼,但是妳可不能指望這旅館的其他旅客也看不見妳的膚色。」
康恩警告。
「是是是,反正你自己還不是——咦?」
艾絲提瞇起眼睛,盯著窗外。
「又怎麼了?」康恩頭也不抬,逕自穿針引線,「妳別又把野狗認成霍爾,我都替妳丟臉——」
「那是……什麼?」
「妳看見什麼?」
康恩終於不敵好奇,抬起頭,望向一片漆黑的窗外。
不過康恩一整個晚上都藉著昏暗的火光打著毛線,眼睛一時沒辦法接受窗外的黑暗,只能朦朧地看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那裡,沒辦法像艾絲提那樣清楚地看見窗外的景色。
艾絲提倒抽一口氣,快步站起身,步伐急促地走向旅館大門,奪門而出。
「那到底……是啥啊?」
康恩瞇起眼,用力注視著黑暗中的某物。
等到他好不容易勉強辨識出人型的時候,就聽見艾絲提在窗外的驚叫聲。
「康恩!康恩.華納思!快過來!」
康恩拋下毛線球,不顧面罩滑下了幾吋,露出他褐色的皮膚,迅速走過旅館嘎吱作響的地板。
「……那是……」
康恩一推開門,就看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畫面。
那是一個孩子,體型瘦小得不得了,骨瘦如柴。
他身上滿佈泥濘和血跡,身上穿著一個破舊又髒兮兮的麻布袋,被血和泥土污染後失去了原本的麻黃色。那孩子的雙腳和雙手都是傷口,頭髮因為血塊和旅館門口昏黃的油燈照耀下,看起來是很髒的暗黃色。
雖然這孩子的狀況慘不忍睹,但是讓艾絲提驚慌失措的很明顯不是他,而是在他背上的人。
雖然這孩子的身軀瘦小、滿身是傷,而且不斷發著抖,不過他身上還背著一個比他高上許多的男人。
小孩勉強背著他的身體,雙腳垂在後面,他們一路走來的路上到處都是暗色的血跡,雖然黑色的斗篷罩著那個男人全身,但還是看得出來他跟那孩子一樣渾身浴血。
康恩和艾絲提絕對不會認錯那個身影。
艾絲提掩著嘴角,說不出半句話。
「霍爾……」
康恩失聲呢喃。
「救救他……」
雖然那孩子看起來隨時都會倒下,但是他佈滿血絲的雙眼卻堅定而執著。
「拜託你們……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