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者,人恆殺之。
這是我一直相信著的真理。
但是,我也相信著,我這雙沾滿污血的手是為了完成什麼而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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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名字的少年仰望天空。
那是純淨澄澈,沒有一絲污染的天空。
比沒有名字的少年這輩子見過的任何東西都美麗。
「喂,那邊的小鬼,不要給我偷懶!」
伴隨著揮鞭聲的叫罵,沒有名字的少年反射性地縮起肩膀,繼續邁步。
這裡是位於某座深山裡的採石場,四周都是高聳的山陵和峭壁,數以萬計的奴隸們就在這裡不分晝夜的工作著。
沒有名字的少年從有記憶以來就在這裡。
穿著破舊的麻布袋、吃著沒有半點營養的硬麵包和混著沙土的髒水、太陽升起就開始工作,入夜後就回到狹窄的矮棚下面跟其他奴隸擠在一起睡覺。
他自出生就沒有名字,也沒有國籍。
從來不知道父母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其他人一樣,只是作為一個採石場的奴隸而存在著。
在這片荒蕪之地,沒有名字的少年只有一個興趣。
仰望天空。
黎明的天空、晨曦的天空、豔陽的天空、陰雨的天空、黃昏的天空、薄暮的天空、繁星的天空。
那是在這個連人心都腐蝕殆盡的世界裡,唯一美麗的東西。
當天空轉為帶著橘色的紫時,遠方的鐘聲響起了。
那是每天通知奴隸和負責監看奴隸的看守們可以休息的鐘聲,這時候奴隸們會爭先恐後地到位於這座大礦場四周的駐點領取每天的晚餐,一塊乾麵包。
沒有名字的少年通常都是排在最後才領到的那幾個倒楣鬼,因為他的身形矮小,根本擠不贏年紀比他長的奴隸,所以他所分到的都是看起來最乾癟、最堅硬的麵包。
這時候,他會到距離大家休息的矮棚有一段距離的廢棄採石場,找一個不太顯眼的坑洞,躲進坑洞裡面享用那塊乾麵包。
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如果跟其他人一樣待在矮棚裡面吃,麵包會被其他人搶走。
他沒有能夠保護食物的力量。
「好硬啊。」
沒有名字的少年費力地咀嚼麵包。
矮棚附近通常會有水桶,雖然混滿沙土,一點也不乾淨,但多少可以讓麵包軟一點,不過沒有名字的少年始終認為為了這個理由在這時候靠近矮棚很不明智。
天空漸漸暗了,取代晚霞的是滿天星斗。
今天的天氣一直很好,沒什麼雲,可以清楚地看見天空,這是沒有名字的少年最喜歡的天氣。
看著滿天的星光閃爍,乘著夜風,吃著麵包,還有什麼比這更舒服的?
突然,不遠的山崖邊傳來幾聲不平靜的聲響,有點像是踩著什麼奔跑在沙地上的聲音。
沒有名字的少年站起身,側耳聆聽。
這個時間應該不會有人再跑回礦場來,更不用說這附近的石礦已經被採盡,除了用來堆放一些破舊的雜物和器材之外,基本上已經是半廢棄的狀態。
至少這些年來,沒有名字的少年沒有在這裡遇到其他人。
「哈囉?」
沒有名字的少年出聲叫喚。
該不會是野生動物吧?這附近確實偶爾會出現一些狼狗什麼的。
沒有名字的少年仔細聆聽,直到確定沒有聲音了才再度縮回他原來的位子。
「……我……」
又來了。
沒有名字的少年迅速站起來。
這不是野獸的叫聲,沒有名字的少年很確定。
是人。
沒有名字的少年把還剩下半塊的硬麵包塞進嘴裡,一個翻身,爬出坑洞,小心翼翼地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
「……救……救……」
「誰在那裡?」
沒有名字的少年警戒地說,順手撿起地上的一根木棍。
他繞過一台破舊的拖車,終於看見了。
隱隱約約地,有一個人臥倒在沙土之中。
雖然在黑暗之中看不太清楚,但是他身上並不是穿著破舊的麻袋或麻布。
他並不是奴隸。
「救……救我。」
他孱弱地說,聲音沙啞低沉,但聽得出來是一個男人。
沒有名字的少年舉起木棍,慢慢地走到他身邊。
「你是誰?」
沒有名字的少年伸出腳,戳了戳他看起來是手臂的部位,然後馬上收腳。
男人痛得悶哼一聲,看來他受了很重的傷。
沒有名字的少年有點慌張。
「我去通報看守者,你在這裡等等我……」
「不、不要!」
男人大驚失色,倒在地上的身軀劇烈扭動著,看起來是站要起來,但是身體卻不允許他做出這種動作。
「不要……看守者……」
沒有名字的少年後退了幾步。
「你要我怎麼救你?」
「水……給我水……」
沒有名字的少年遲疑著,就他所知,現在能取到水的地方只有矮棚旁邊的水桶。
他咬牙。
「好,我馬上回來,你在這裡等我。」
沒有名字的少年轉身,越過廢棄的礦坑和堆在一起的土丘,急匆匆地朝他睡覺用的矮棚跑回去。
這段途程並不算短,當少年抵達矮棚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消失了。
矮棚前方的空地生起了小小的營火,那是附近唯一的光源,幾個佩帶長劍的看守者坐在附近的木箱上談笑風生,喝著沒有名字的少年只消聞到味道就足以羨慕不已的肉湯。
沒有名字的少年遏止著自己的唾腺和肚子,朝著水桶走去。
他拿起放在水桶旁邊,讓奴隸成裝水用的木碗,舀了滿滿一碗,然後轉身往回走。
他把碗藏在懷裡,經過看守者前方的時候,盡量讓自己的動作看起來自然一點,生怕被他們發現,不過看守者們似乎正聊得起勁,因為某個沒有名字的少年還聽不懂的淫穢笑話哈哈大笑,完全沒有朝他投注多餘的目光。
沒有名字的少年小心不讓碗裡的水露出來,並以情況所允許的最快速度跑回廢棄採石場。
天色實在太暗了,今夜又沒有月光,所以他又多花了一點時間在黑暗中辨認方向。
等到他終於找到那台男人藏身的破舊拖車時,他已經筋疲力盡了。
「我……我回來了……」
沒有名字的少年喘著氣,走向依然倒臥在地上的男人。
「我、我現在要扶你起來,你才能夠……喝水……」
他把裝滿水的碗輕輕地放在一邊,慢慢地走向男人。
他蹲下身,聽見男人粗重但微弱的呼吸聲,略為放心,然後動作輕微地把男人的身體轉過來,盡可能不讓他的傷口受到過多拉扯。
到了這麼近的距離,沒有名字的少年才看得出來,男人身上穿了一身黑色的衣物。
黑長袍、黑斗篷、黑靴子、黑手套。
質料比起他身上的麻布好上不知多少,但是現在卻已經殘破不堪,而且有大半都被男人的鮮血染濕,摸起來相當黏膩。
沒有名字的少年輕輕地把男人的臉翻轉過來,但是看見他的面容後卻倒抽一口氣,差點鬆手讓男人的頭掉到地上。
男人看上去大約三十到四十歲左右,神色飽經風霜,五官深邃,儘管被血跡和塵土污染,還是算得上相當有魅力。
然而,他的膚色黝黑、頭髮卻是灰白色。
佛爾赫德人。
這是沒有名字的少年少數知道關於「外界」的知識。
多年前,有奴隸在礦區中發現一個膚色黝黑、白髮紅眼的男人,通報給看守者之後,那個男人被當眾處死。
隔天,有一個沒有名字的少年從來沒見過的男人,身穿著他從沒看過的美麗服飾、乘著雕工精美的馬車來到採石場,頒布了一道新的法律。
只要有人找到佛爾赫德人,通報給看守者,就能獲得一碗肉湯和一件新的衣服。
後來,聽說那個穿著奢華服飾的男人,是這個採石場所在領地的領主,而佛爾赫德人則是這個國家的敵人。
沒有名字的少年過去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處在哪個國家,但是從那天起,他卻已經知道佛爾赫德族是國家的敵人。
「嗯……」
沒有名字的少年懷裡的男人緩緩睜開眼睛。
果然,是在夜色裡也很顯眼的猩紅色。
「啊……我昏過去了……」
佛爾赫德的男人緩緩說。
「我、我幫你拿水來了……」
沒有名字的少年結結巴巴地說,用空著的那隻手拿起裝滿水的木碗,遞給白髮紅眼的男人。
男人微微一笑,接過木碗,藉著沒有名字的少年的身體撐起身子,把碗湊近嘴邊,又急又快地喝起來。
明明是充滿泥沙的髒水,但他卻像是在喝肉湯一般地狼吞虎嚥。
一眨眼的功夫,白髮紅眼的男人就把水喝完了。
他砸砸嘴。
「謝了,小夥子,我這條命可以說是你救的。順便問一下,這裡是哪裡?」
「呃,採、採石場……」
白髮紅眼的男人瞇起眼,仔細打量周遭。
「嗯,好吧,你說的也沒錯。」
他喃喃說道。
「我問得準確一點,這裡是哪個國家?隸屬誰的領地?」
「我不知道……」
白髮紅眼的男人張開口,似乎想說什麼。
但是當他瞥了一眼沒有名字的少年穿在身上的麻布袋以後,點點頭,看起來像是理解了。
「好吧。」
他乾脆地放棄。
「你是……從哪裡來的……?」
沒有名字的少年問。
白髮紅眼的男人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銳利的目光讓沒有名字的少年忍不住縮瑟了一下。
「上面。」
白髮紅眼的男人指著旁邊的山崖頂端,陡峭而險峻。
「我今天本來打算在上面過夜,想抓點野味,追著一隻兔子的時候不小心掉下來。」
「噢……」
沒有名字的少年看著他身上慘烈的傷口,從那個高度掉下來居然沒死,光是這點就足夠慶幸了吧。
「你是……你是佛爾赫德人。」
沒有名字的少年低語。
「是,我是。」
男人面帶微笑,毫不避諱。
「你、你是我們的敵人。」
「是嗎?」
男人反問。
他撕開衣袖,藉著星光檢查自己手臂上的傷口,彷佛這不是一個值得他認真聽的話題一樣。
「你所謂的『我們』,指的是你們國家呢?還是你們這個採石場?又或是,你們這些奴隸呢?」
沒有名字的少年微微張口,答不出話。
「你幾歲了,小夥子?」
「不知道……」
沒有名字的少年印象所及,他喝過六次肉湯。那是每年新年整備日的第一天,領地領主派發下來的。儘管連一絲肉末都挑不到,只有湯水,但是那滋味還是沒有名字的少年永生難忘。
一共六次,換句話說他在這個採石場待了至少六年,但他小到沒有記憶的時候他就無從算起了。
「那名字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總得知道怎麼喊你吧?」
白髮紅眼的男人繼續問。
「不知道。」
「……你還真是一無所知啊……」
白髮紅眼的男人輕輕一笑。
過去、曾經,沒有名字的少年有個叫做洛亞的朋友,比他大上一些,跟沒有名字的少年不同,是從外面被抓來的孩子。
他告訴沒有名字的少年許多他不曾聽聞的事物,同時,也幫他取了一個名字。
「小樹根。」
「嗄?」
白髮紅眼的男人皺起眉頭。
「你可以叫我小樹根。」
沒有名字的少年說。
「那是我的……我認識的一個人以前幫我取的綽號。」
「我懂了。」
白髮紅眼的男人點點頭。
「你呢?」
沒有名字的少年問。
「我?」
「你的……名字……」
「啊。」
白髮紅眼的男人恍然大悟。
「嗯,我是……康恩,你就叫我康恩吧。」
「喔。」
沒有名字的少年應了一聲。
在失去了洛亞之後,沒有名字的少年就不曾講過那麼多話了。
雖然眼前這個叫做康恩的男人不論個性或是長相,都跟洛亞完全不同,但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名字的少年卻覺得好像回到了以前跟洛亞在夜晚互相聊天的時光。
他突然好想念洛亞。
「你該回去了,小樹根。」
康恩看起來終於檢查完他的傷口,抬起頭正色對沒有名字的少年說。
「要是為了我而被你們的看守者發現,那就得不償失了。」
「不、不會的,我們那裡……人很多,少一個人他們不會發現的。」
沒有名字的少年連忙說。
每個矮棚底下至少要塞上一百人,平常大多樹人只能蜷縮著身子睡覺,像沒有名字的少年這樣比較弱小的人,有時候還會被逼到邊緣,連躺下的空間都沒有。
「我不是指你們的棚子。」
康恩說。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要躲過你們那些看守者的巡邏是輕而易舉。但是你在我旁邊的話,被發現的機率就大大增加了,到了那個時候你可不能指望我這像破布一樣的身體能保護你。」
他一臉悠閒地說,把身體靠上老舊拖車的車輪,舒服的低呼一聲。
「所以現在最好的辦法,你還是乖乖回去睡覺吧。」
「那你呢?」
沒有名字的少年問。
「我的傷勢比我想像的嚴重,我想至少這幾天暫時是動不了的吧。」
康恩一派輕鬆地說。
「我還會在這附近再待上幾天。小夥子,如果你方便的話,再幫我帶水過來行嗎?」
「……我們這裡只有那種髒水……」
沒有名字的少年說,就算他幾乎不存在對於一般常識的認知,但他也知道喝那種水絕對沒辦法順利養傷。
「沒關係,那個就夠了。」
康恩說。
「我們的身體比你們德姆蘭人強韌不少,就算是那種水這個身體也可以順利吸收。」
「德姆……蘭?」
沒有名字的少年問。
「你金色的髮色、瘦小的身體,這並不難判斷。」
康恩說。
「你該學的還很多,小樹根。現在,快走吧,那些看守者們已經準備開始巡邏了。」
「你又怎麼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巡邏……?」
康恩神秘一笑。
「我就是知道。快走,請你別向任何人提起我。」
沒有名字的少年慢慢退開破舊的拖車,期間不斷回首。
直到康恩在黑暗中閃爍的赤紅色雙瞳完全消失為止。
當沒有名字的少年回到矮棚時,幾乎所有的奴隸都已經找好今晚睡覺的位置了,所以他只能縮瑟在矮棚邊緣,有大半身子都在矮棚的遮蔽範圍之外。
儘管奴隸之間時常發生為了搶食、搶睡覺位置發生打鬥事件,但是卻鮮少真的發生謀殺。
理由很簡單,沒有人蠢到希望增加自己的工作負擔。
雖然如此,奴隸的死亡率還是很高。
這種骯髒的環境、低劣的食物和遠遠超出正常人負荷的粗重工作,本來就不是適合人長久生存的地方,意外死亡、感染、瘟疫、中暑、休克,這些都是家常便飯。
每天都有無數人死亡,所以沒有人會對其他人抱持感情,誰都不知道自己身邊的人什麼時候會死。
這也是自從洛亞死後,沒有名字的男孩就學習到的真理。
但是在今夜,沒有名字的少年卻發現自己渴望能夠再次和別人交心,縱使那個人是他應該敵視的對象。
隔天一早,在奴隸們開始工作之前,看守者們先把他們集中在位於採石場中央的高台前。
通常這座高台是用來宣佈重要事項用的,例如要大規模地轉移工地、或是某處的工作需要使用特別的方式。
對於奴隸們來說,通常不是什麼好事。
在奴隸們的竊竊私語中,一個身穿長袍、留著鬍鬚的男人走上高台。
看守長。
「各位。」
看守長開口,他並沒有刻意高喊,但是他的聲音卻在圍繞著高台的幾千名當中遠遠傳開。
「我們的領主大人接獲通報,有一個佛爾赫德族的男人,闖進了我們的領地範圍,目前很可能藏匿在這採石場附近。」
此言一出,不只是奴隸,連看守者們都一陣嘩然。
沒有名字的男孩心頭一震,看守長口中的這個佛爾赫德族人,很顯然就是現在正在廢棄礦區的康恩。
他們怎麼那麼快就知道這件事了?
「安靜、安靜!」
站在看守長隔壁的其中一名看守者小隊長大聲怒吼。
等到場面稍微平息了以後,看守長才繼續開口。
「所以,現在各位除了努力工作以外,還必須四處留意這名佛爾赫德族的男人,只要一發現他的蹤跡,立刻向上級通報。」
看守長頓了頓。
「如果監督者發現了任何他的行蹤,官銜提高一級,下次提出的請調申請優先辦理。如果是礦工發現他的行蹤,獎賞兩件衣服,一雙鞋子,還有連續一朔,每晚一碗肉湯。」
這次已經沒有小隊長或看守者插話的空間了。
整個廣場數千人幾乎全員沸騰。
姑且不提看守者的獎賞,單單是獎賞給奴隸們的兩件衣服和一雙鞋子就夠令人驚訝了,沒有名字的少年過去從來不曾聽說有奴隸收過如此豐厚的獎勵,更別提還有連續一朔的肉湯可以喝。
沒有名字的少年的舌根反射性地分泌出唾沫。
奴隸和看守者們的歡騰持續到看守長走下高台之後。
接下來工作看守者們逼奴隸逼得更緊了。
平常總是懶散揮鞭的看守者今天牢牢地盯著他們手下的奴隸,絲毫不給予奴隸偷溜出崗位的時間。
顯而易見地,看守者自己也不願意讓奴隸有機會去找這個不知道藏在何處的佛爾赫德人。
「小鬼,專心點,動作快,想吃鞭子嗎?」
看守者對著沒有名字的少年大喝。
沒有名字的少年心下暗忖。
在現階段來說,他可能是除了康恩本人以外,整個採石場唯一知道這個佛爾赫德族人確實存在在這個採石場裡面的人。
如果現在他把康恩的下落通報給看守者,他就有鞋子可穿,還有整整一朔夢寐以求的肉湯。
但是問題來了,假設比照奴隸們的獎勵,如果給予看守者們的獎勵也有同等的價值,那難保這些看守者會把發現佛爾赫德族的功勞給攬在自己身上。
不,應該說他們一定會把這件事當成自己的功勞吧。
經由看守者通報是行不通的。
所以換個角度想,如果想確實喝到肉湯,沒有名字的少年必須親自到採石場另一面的大屋,親口對看守長或是他身邊的親信報告這件事。
怎麼到大屋去這件事暫且不提,如果沒有名字的少年真的領到獎賞,那他很有可能會成為看守者們的眾矢之的,成為日後他們羞辱凌虐的目標。
不對,考慮這件事太早了。
光是穿著那雙鞋子,他就可能會被其他奴隸給殺死吧。
絕路。
不管怎麼想,沒有名字的少年都想不出真的能夠喝到肉湯的可能性。
將康恩的下落報告給看守長不止沾不到任何好處,還會惹禍上身。
而沒有名字的少年沒有保護自己的力量。
沒有名字的少年很快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再說,雖然他和康恩昨夜的交談甚至連吃頓飯的時間都不夠,但康恩對他來說已經不僅僅只是一個敵人這麼簡單。
上午的工作結束後的午飯時間,罕見的幾乎所有看守者都不在。
沒有名字的少年可以想想他們在採礦場中到處搜尋的樣子。
今天的天氣跟昨天一樣晴朗,而且廢礦場幾乎沒有什麼躲藏的地方,沒有名字的少年不禁為康恩擔心起來。
幸好,直到再次開工後,沒有名字的少年都沒有聽到任何抓到佛爾赫德人的風聲,他猜想以早上看守長宣佈時的聲勢,如果康恩被抓到一定很快就會傳遍整個採石場。
夕陽西下,宣告一天工作結束的鐘聲終於響起。
沒有名字的少年趁著其他奴隸去搶乾麵包的時候,先用木碗從水桶中舀出滿滿一碗水,藏到通往廢棄礦場會經過的路邊草堆當中。
他原本想至少央求看守者多給他一塊麵包,好讓他帶去分給康恩吃,但轉念一想,現在這種時候還是不要做出容易引人遐想的動作比較好。
沒有名字的少年帶著乾麵包和水,用水不會倒出來的最快速度跑向廢礦場。
當他抵達的時候,西邊的天空甚至還相當明亮。
沒有名字的少年跑向昨晚那輛拖車邊,不斷喘氣。
「康恩先生,我來……了……」
但當他走到面向山壁的那一側,卻發現拖車後方一個人也沒有。
「康……」
沒有名字的少年駐足,四處張望。
康恩已經離開了。
也對,他敏感的身份在這裡根本就不應該久留,天一亮就走才是正確的選擇。
不過,理論上要離開這個採石場只有兩種方法。
從受到看守者們控管的唯一一個正門出入,而身為佛爾赫德人的康恩很顯然不可能這樣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剩下的……
沒有名字的少年抬頭仰望。
他該不會真的拖著那個負傷的身體爬上那個斷崖吧……?
突然,沒有名字的少年聽見一陣腳步聲,反射性地,他躲到拖車的陰影處。
「你好啊,小樹根。」
康恩的側臉出現在拖車的邊。
「康恩先生!」
沒有名字的少年大叫。
「噓……安靜點,你不會希望把那些看守者引來吧?」
「對、對不起。」
康恩一拐一拐地走到沒有名字的少年身旁,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已經……」
「以為我已經走了?」
沒有名字的少年點點頭。
「放心吧,我既然答應你今天要再跟你見面,我就不會提前離開。佛爾赫德人是不說謊的。」
康恩說。
「可是……你已經被通緝了,現在整個採石場都在找你……」
沒有名字的少年囁嚅地說。
「啊,是啊,我聽到了。」
康恩露出殘忍的笑容,紅眼中閃爍著孤傲。
「我的命竟然只值幾碗肉湯,真是笑話……」
聽到?
這座廢礦場距離那作看守長宣佈事情的高台也有好一段距離,莫非康恩今天早上到過那裡?
「話說回來了,小樹根,你沒打算出賣我啊?就我看起來,肉湯對於你們應該還算不錯吧?」
「啊……嗯……」
沒有名字的少年低羞愧地低下頭。
「我是……是有考慮過,只是我想想發現,我就算把你在廢礦場這件事告訴他們,我也不一定能……不一定能……」
「不一定能喝到肉湯。」
康恩替他說完,讚許地點點頭。
「判斷很明智啊,想不到你在這裡長大思緒還那麼清楚,照我來看,你比這裡一半的看守者都還聰明。」
「對不起,我……我差點就出賣你……」
「出賣?」
康恩顯得很訝異。
「怎麼會,你和我又沒訂下什麼約定。老實說,我本來還以為你早上聽到那個老頭子說那些話,會把我的事情告訴他們呢。這是我的錯,你比我想像得聰明多了。」
說著,康恩丟給沒有名字的少年一個他自認一點也不配的笑容。
「總、總之,你還是盡早離開這裡比較好吧,雖然也我不知道該怎麼離開就是了……」
「我當然沒有打算一輩子都待在這裡,不過走之前還是得讓身體恢復到一定的程度。」
康恩悠閒地說,拍了拍他自己的大腿。
「照著這腿的情況,跑不了多遠就會被追上的,在這裡養傷比在外面合適多了,幸好這裡的看守者都不大聰明……」
「他們有到這裡來?」
「當然啦。」康恩滿不在乎地說,「少說有十批不同的人來過,不是我在自誇,我在躲人這方面還挺機靈的,嘿嘿。齊格瑞塔。」
康恩低聲唸誦某句沒有名字的少年不曾聽過的詞彙。
然後,他的手掌上就出現點點燐光,在漸暗的天色中,宛如星空一樣。
「那是……」
沒有名字的少年低語。
「你看過嗎?」
康恩微笑,把手掌貼近自己大腿上的傷口,然後那些光點輕柔地附著上去。
他在治療自己的傷。
沒有名字的少年曾經聽說過這種奇蹟,從洛亞的口中。
「魔法……」
沒有名字的少年說。
「對。」
「你是一個魔法師?」
沒有名字的少年喘著氣。
「可以這麼說,我對這東西挺在行的。」康恩微笑。
沒有名字的少年愣愣地看著飄動在空中的點點藍光,入迷不已。
「小樹根,那碗水可以分我一點嗎?」
康恩問道。
「啊。」
沒有名字的少年看向自己手中拿的木碗,連忙說:「這本來就是要給你的,你昨天要我帶水……」
「唉呀,你還記得啊。」
康恩笑了起來,接過水碗。
沒有名字的少年本來以為他要用水配合魔法來治療傷口,但是他卻只是拿起碗,仰頭把那些水喝掉。
跟昨天一樣,又急又快地喝完以後,康恩滿足地擦擦嘴。
「最近的水源離這裡有段距離,我這爛腿不太可能走那麼遠。我想想,要恢復到能順利走路的階段大概還要一兩天的時間,至少明天還得麻煩你了。」
「當、當然。」
沒有名字的少年說。
「啊,我這裡還有乾麵包,給你吃吧?雖然很硬又很難吃,可能也沒什麼營樣,但你是傷者,應該要多吃一點東西……」
康恩嘆口氣。
「不管你去問誰,我想所有人都會覺得在我們兩人之中,你才是比較需要吃東西的那個。」
他拍了拍沒有名字的少年瘦弱的手臂說。
「甭替我擔心,這身體幾天不吃是死不了的,你吃吧。」
看著康恩被魔法的光芒照耀著的閃爍眼瞳,沒有名字的少年點點頭,張口咬下如以往一樣的乾硬麵包。
過去,沒有名字的少年是配著星空吃。
而今天,他卻是配著康恩掌上那如星光一樣的光輝吃。
「所、所以,你會用魔法逃出去嗎?」
沒有名字的少年問。
「嗯?啊……這是選項之一。」
康恩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你是要……呃……飛走嗎?」
「飛……飛?」
康恩瞇起眼睛,一臉疑惑。
「因為、如果不是用魔法飛走的話,可能也沒其他方法離開這裡了……」
白髮紅眼的男人嘆口氣,再次地。
「我不知道你對魔法有什麼誤解,也不知道你是從哪裡聽來的,但是魔法可不是那麼方便的東西哪。」
「那你要怎麼逃出去?」
沒有名字的少年好奇地問。
「選擇還真不少。」康恩笑道,「雖然我不會飛,不過從這裡逃出去的辦法倒不是沒有。」
「哦……」
沒有名字的少年羨慕地看著康恩。
終於,在太陽完全西下後,康恩手上的藍光也漸漸熄滅。
「先這樣吧,太急躁也不好。」
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然後轉頭面向沒有名字的少年,眼神跟過去不一樣,非常認真。
「小樹根。」
「呃……是?」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希望能夠鄭重地向你表達謝意。雖然現在提這個還有點早,不過既然身處在這個環境,意外隨時都可能發生。你有沒有什麼事情是我出去以後能夠為你做的?」
「不、不用,這太……我沒做什麼啊,只是給你兩碗水……」
康恩哈哈大笑。
「這兩碗水可是幫我度過這兩個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凶險的晚上啊。」
旋即正色道。
「放心吧,任何要求都可以,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會替你辦到,佛爾赫德人一向有恩必報。」
沒有名字的少年低下頭。
「任、任何要求都可以?」
「沒錯。」
康恩點頭。
「要我幫你傳話給某個人,或是幫你送什麼東西進來,甚至是要我幫你殺掉哪個人也可以,像是曾經欺負過你的看守者啦……或是……」
「那……我希望你幫我一件事。」
沒有名字的少年小聲地說。
「沒問題。」
康恩毫不猶豫。
「我希望……你帶我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