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和翡實在一輛軍用卡車上,身邊還有兩個拿著槍的士兵。
車子並沒有窗戶,所以我不知道我們在哪裡,但是自我們下山以來,已經啟程至少半個小時了,如果照未的話來推想,應該早就超出水晶溪谷的範圍。
我的神智可以說非常不清楚,就像熬了兩三天夜一樣的感覺。
不斷有新的片段被硬塞進我的頭腦裡,自從未向我揭露這個世界的事實之後,這個現象就一直發生,持續干擾我的思緒。
還有另一個的原因……我無法相信未就這麼死了。
當車子終於停下之後,貨倉的門被打開,我和翡實被請下車。
翡實位居一定程度的地位,她受到禮遇並不奇怪,但是我發現他們對我的態度也相當恭敬。
最高作品……「實驗體」曙……嗎?
我環顧四周,我想這裡是某建築物的內部,也許是在地下,四周沒有窗戶,只有冷冰冰的鐵牆和一明一滅的警示燈。
「這邊走。」
看似領隊的士兵對我們說,拉開一扇巨大的鐵門,讓我們進入一條除了每隔兩公尺有一盞燈以外什麼都沒有的走廊。
我們隨著走廊前進,拐了幾個彎以後,一扇和這裡的環境完全格格不入的華麗對開大門出現在我們眼前。
「請,總長在等待兩位。」
領隊士兵說,他們站在一旁,似乎要讓我們自己進去。
「沒事的。」
翡實悄聲說。
我點點頭,回給她一個微笑。
翡實輕輕笑了一下,拉動鐵鍊,帶著我往前走。
她推開門——也許說門順著翡實的手滑開才對,至少那扇門看起來並不是翡實能夠單手推開的重量——率先走進去。
那間房間和外面友非常大的反差,這裡佈置典雅,地毯、壁紙、家具都非常高級,上頭甚至還有一盞吊燈,兩側牆壁上掛著舊時代的油畫,地上放著兩張鬆軟的長沙發。
房間的盡頭是一張寫字桌,與這個房間的氛圍相反的是,桌上擺著一台舊時代的筆記型電腦。
「總長。」
翡實頷首。
「總長」就坐在寫字桌後面,她露出親暱的微笑,起身迎接我們。
理解了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後,總長的身份並不難猜,但是一路上我還是希望我的猜測不要成真。
可惜,而毫不意外地,我的猜測落空了。
「翡真姐。」
我露出微笑,向我的姊姊打招呼。
「辛苦你們了,讓你們跑這麼遠,真是對不起。」
翡真姐露出微笑,給了翡實一個擁抱,伸手攬了攬我,就像是迎接我們從學校回家一樣。
「不過只有在這裡,才能進行阿曙的記憶重植。既然難得有機會,我也想跟你們在那個家以外的地方、用家人以外的身份聊聊天。翡實,幫阿曙解開吧。」
「……妳不怕我在這裡攻擊妳嗎?」
「你不會的。」
面對我的提問,翡真姐毫不猶豫地說。
「不論哪方面,我都沒有將你培育成那樣的孩子。」
翡實拿下鐵鍊後,我動了動被綁了很久的手腕。
「我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妳哪,翡真姐。」
我啞聲說。
「好呀。」
翡真姐輕輕笑了,就像那個虛假的記憶一樣溫柔而且燦爛奪目。
「我想想,讓你問兩個問題好了,謹慎選擇哦。」
她就像是在應允傷腦筋的弟弟要求考試滿分的禮物一樣。
兩個,太少了,就算一百倍也不夠……
「未死了……」
我來不及思考地破口而出。
「我知道。」
翡真姐平靜地回答。
「別擔心,『未』的預備人選已經在路上了,不會耽擱到實驗的。」
她那純真口吻觸動了我的底線。
「我說的並不是實驗啊!」
我再也忍無可忍,狂怒地大吼。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可以做出這種事……這個實驗真的有這麼重要嗎?你們的不是要救人嗎?怎麼可以……就這樣把未給殺了?說到底,怎麼會有這種莫名奇妙的實驗啊!」
「為了拯救世界。」
翡真姐堅定地回答,她眼睛毫無閃爍,沒有一絲游移。
至此我突然理解了一件事,她的話不存在任何偏移,她真的相信如此下去可以拯救世界。
「未的死並不是我下令的,不過他的行為處死基本上是不可避免了,我並不怪萊亞,如果未不小心讓你受傷,就算是我也會當場射殺他。不論是何種理由,絕對不可以破壞實驗,這就是我們的覺悟,也是我們的決心。只要能夠讓人類復活,不管犧牲什麼都無所謂,這就是救世。」
「開什麼玩笑……」
我忍不住低語。
翡真姐是認真的。
跟因為痛苦而將自己隱藏在救世這個面具之下的翡實不同、也跟早已喪失了人理概念的萊亞不同。
翡真是認真的,她並非道德淪喪、也非深陷幻夢,她的決心堅定無比,意志純粹到極致。而且不只是嘴上說說,她就是這麼活過來的,一路上將阻礙全部清除、深信自己的追求是正確的,理念裡不存在任何質疑和猶豫。
她的目標只有一個——拯救世界。
這就是總長。
「你已經用掉了一個問題了。」
翡真姐依然掛著平靜的微笑。
「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我咬牙看著她。
想也不用想——
「這場實驗到底有什麼意義?特地製造出一個和平而且沒有任何奇特的小村子,選了一些演員,然後把我丟在那裡生活十幾年,這樣的實驗能改變什麼,能創造什麼?」
「十幾年?」
翡真姐眨眨眼。
「哎呀,未沒有告訴你嗎?」
她似乎有點詫異。
「告訴我什麼?」我疑惑地問。
「翡實?妳也沒有跟阿曙說?」
「沒、沒有。」
翡實囁嚅。
「嗯,我倒不是不能理解他們沒有告訴你的理由……」
翡真拖著腮,側頭思索。
「好吧,我來告訴你。」
「姊姊!」
翡實急迫地往前,打斷了翡真。
「我想這個還是等以後再——」
「等等,翡實,這是什麼意思?你們沒告訴我什麼?」
我大聲問。
「曙,這個你現在知道還太……」
「不要緊的,翡實,如果阿曙他想知道,告訴他又何妨。」
翡真摸摸翡實的頭,轉身看著我。
「等等,姊姊——」
「這個實驗是週期為期三天的實驗。」
她平靜地開口。
「我們以三天為循環,對你進行一次模擬實驗。以開學典禮的早上為始的三天內,安排了各種事件、各種隱藏起來的實驗內容。我們也實際投入研究人員在你身邊觀察、引導,我、翡實、萊亞就是最好的例子,當然,還有未。」
「姊姊……」
「三天一過,我們就會抹去你這三天的記憶,對你的性格和身體依據實驗獲得的內容重新進行調整,再次植入另外的記憶,也會修正模擬實驗的內容。接著,你會帶著一份被微調過的記憶醒來,再參加一次開學典禮,再經歷三天,然後再接受微調。」
我眨眨眼。
等一下。
她說了什麼?
什麼三天?
「妳到底……在說什麼……?」
不斷重複三天?
從那個開學典禮開始?
三天後就把記憶洗掉?
再從那個開學典禮開始?
只有三天?
我雙腳一軟,跌坐在地上。
那股噁心的暈眩感又來了,記憶因為「異端」開始反饋,莫大的疼痛衝進我的大腦,前所未有的嚴重。
我現在所記得的東西都是假的,只是別人精心調整過的記憶。
我本來以為我的記憶受到干涉,抹除了不需要被記得的東西、讓我對於水晶溪谷那個假想世界信以為真。
壓根不是這麼回事。
大錯特錯。
我連能夠稱為記憶的東西都沒有。
我有的只有不斷被消去的、照著劇本寫好的三天。
只有三天,不斷、不斷地、重複三天。
這二十年來,重複著三天。
一年一百二十次。
二十年,兩千五百次。
這三天我重複了兩千五百次。
全都是假的。
我的身份是假的、記憶是假的。
我一直以來所相信的世界只是不斷欺騙我,演出一場不斷輪迴的戲。
這齣戲的主角是我,但是我卻徹底被蒙在鼓裡。
我的整個人生……都是謊言,完全不存在……
不知不覺之間,一切都明朗了,一切都說得通。
為什麼那間名為倉庫的學校,明明是第一天使用,卻乾淨整潔得像是天天使用一樣?為什麼明明應該是剛畫上去的百米跑起跑線,卻模糊不清?
因為所謂的「開學典禮」,這二十年來不斷地重複著。
為什麼我的記憶和現實會有出入,把昨天晚餐的麵包錯搞成饅頭、搞錯去研究室幫忙的人?
因為我被灌輸了這段記憶無數次,無數的版本,修正、再修正。
為什麼我會無法清楚認知我和翡實的關係?
因為這段關係也經過了無數次的修改、植入了無數次的過去。
快想起來。
前幾次「輪迴」的某個我,察覺了這些異端、想起了那些記憶,但是卻無力改變。
所以他只能把這段字寫在我永不離身、只有我能發現的郵差包裡面,祈求某一天我能夠發現這些異端、祈求我改變這些虛偽的幻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曙!曙!」
翡實的聲音離我好遠,翡真著急著呼叫研究人員的聲音也離我好遠。
那股炸裂般的暈眩和疼痛侵蝕著我的頭腦,逼迫我想起來。
與其說是「想起」,不如說是「強硬灌近來」更貼切。
雖然很片面、很破碎,但是我確實知道有什麼正被硬塞進我的大腦裡。
我真正的記憶——不,應該說是這副身體真正的記憶比較貼切——
……回到最根本的問題,過去那個帶著虛假的記憶反覆活著的曙,可以算是「我」嗎?
在被長達二十年的記憶侵蝕之間,我不知不覺想起未曾經說過的話。
用暴力把記憶撬開。
也許關於我自身的真相,某種程度上就扮演了讓沉睡在這個身體中那二十年份的「真實記憶」甦醒的鑰匙吧。
不斷輪迴的三天,這三天輪迴了二十年,每一個三天都有一份約莫十年的記憶。
數以萬年的記憶如同海嘯一樣瘋狂灌入我的頭腦裡。
啃蝕我、拉扯我、分裂我、殘殺我。
我究竟,是什麼?
然而這些記憶全部都大同小異,幾乎同樣的三天、幾乎同樣的十年。
只有一些些細節不同。
微調。
他們所謂的,微調。
茶園、舊倉庫、河邊、回家、茶園、舊倉庫、河邊、回家,不斷地重複。
幾千個不同版本卻內容相同的記憶割裂著我的意識,那是足以把人逼瘋的痛楚。
為什麼我還沒瘋?
為什麼
啊啊。
因為我還有沒完成的事。
因為我有一個目的,我有……一件必須做的事……
翡!
真!
我忍受著劇烈的疼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我的視線很模糊,耳鳴非常嚴重。
但是我心中的恨意卻凌駕於這一切。
「你們這、群人,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我朝,著翡,真的方,向伸,出雙手傷,害她,只有一,點也好,盡我可,能的,撕裂她——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