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儘管時間還很早,但是路邊的茶田裡已經有很多人開始進行農務了,和煦的晨光將他們彎腰的身體染上一層金色,和茶樹的綠映照著,透過晨曦和還未散去的薄霧,非常漂亮。
我和翡實沿著山丘一路往下走,朝著這座山谷唯一的「學校」前進。
這個村子是圍繞著一條河流形成的聚落,河流兩邊都是山,所以形成一個中間低矮而兩邊漸高的谷地。
村落範圍不大、人數不多,村民以捕魚、採茶維生,偶爾也會到山上抓一些野味。
這條河流以前一定有某個名字吧,旁邊這兩座山也是,但是到了現在都被遺忘了。
村子的居民管這裡叫做「水晶溪谷」。
幾十年前的大戰影響了全世界,世界上人口總數不到大戰前的一成。
「第三次世界大戰」。
怎麼樣,很聳動的名字吧。
但是這場戰爭對於現在生處在溪谷裡的我們卻相當遙遠而虛幻。
我們幾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也沒有辦法獲得什麼實際的情報。但是我們猜想,他們大概也像這座村子一樣,盤據著某處水源,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吧。
失去了大半的文明後,我們只能用最簡單的方法生活,這幾十年來一直是如此。日出而做、日落而息,電池和汽油是非常珍貴的資產,非到必要之時不會去使用。
我們並非沒有想過要到外面去尋找其他同伴和其他村落,但是整個村落只有一輛汽車,經過了幾十年,很多零件都已經不敷使用,村子裡又沒有熟諳這些機械的技師,再加上大多數的村民害怕失去那些舊時代殘存下來的珍貴資產,所以一直遲遲沒有動身。
時間就這麼一點點地流逝,現在的我們覺得就這樣生活下去也挺好的——至少我這麼覺得。
「幹嘛不說話?」
我回過神來,發現走在一邊的翡實歪著頭盯著我,看她的樣子搞不好已經看了很久了。
一想到這裡我不禁覺得有點尷尬。
「沒什麼。」
我別過臉。
「我在想大戰的事。」
我想不到其他理由,只好把一直盤據在腦海裡的第一件事情說出來。
「噢。」
聽到我這麼說,她的臉色也黯淡了下來。
「不、不是傷心的事啦……雖然我爸媽他們是因為戰爭才死的,但是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把我帶來這裡,也才有機會認識妳們。應該說有點慶幸吧,能夠來這裡……啊,當然我也非常不希望發生戰爭啦哈哈哈。」
我搔搔頭,乾笑起來。
我和翡實、翡真姊,全都沒有血緣關係。
我們是因為戰爭而聚在一起的關係。
聽說我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就被身為醫生的父母託付給翡真姊的爸爸照顧,而他們自己則離開溪谷到戰場去行醫,多年來都不之去向,只有現在我背在身上的郵差包被當時四處征戰的士兵送回水晶溪谷,這也是我將它當成父親遺物的理由。
雖然翡真姊總是對我說他們一定還在世界的某處救人,但是我心裡卻也明白這只是安慰我的話罷了,要在慘烈的戰爭中生還的機會少之又少。
翡實晚了我幾個月,在山裡面被前去打獵的村人找到,帶回來由翡真姊的爸爸養育。
「既然都多一個了,那多兩個也沒什麼差別。」
據說翡真姊的爸爸當時這麼說。
對比牙齒還沒長齊的我,那時候的翡實其實已經活蹦亂跳了,所以嚴格說起來翡實的年紀應該比我還要大上一歲左右。
「我也很慶幸能夠來到這裡。」
出乎我意料的,翡實柔柔地笑了。在晨光中非常美麗。
「啊,我是指遇到姊姊,因為她的照顧我才能夠長得這麼健康。你嘛……就可有可無了啦。」
喂。就算知道妳只是害羞,聽到這種話我還是會難過耶。
「咦,翡實、曙!」
遠遠的一道人影向我們招手,穿越茶田飛奔而來,一路上怪叫著。
「嘖。」
翡實忍不住咂嘴,稍稍把身體偏了半邊,躲到我身後。
「這麼巧!」
未大呼小叫朝著我們跑來。
「早安,未。」
「早,兄弟。」
我的老友兼我們的鄰居露出爽朗的笑容,整齊潔白的牙齒在太陽光中甚至還會反光。
雖說是鄰居,但其實兩家間也隔了六塊田,只是就廣義上而言他們家確實是離我們最近的屋子。
我和未自小就玩在一塊,但是翡實似乎對他沒什麼好感,只要他在身邊就會一反常態地沈默不語。
「早安,翡實小姐。」
他露出燦爛的笑容,標準地對著我身後看向別處的翡實鞠躬。
「……早安,未。」
翡實平鋪直敘地說,看也沒看他一眼。
我的老友似乎聽到這句話就心滿意足了,笑嘻嘻轉向我。
「也是要去學校,沒錯吧?」
「是啊。」
我笑著點點頭,跟他並肩同行。
「哎呀,隔了這麼久現在才說要開始對現在的年輕一輩進行義務教育,還要我們去什麼學校,真是自討苦吃。」
「話也不是這麼說,你也知道書庫的整理終於告一段落了。現在開始有系統的學習知識正好。早一步開始、也能早一步達成目標,也許我們也能夠複製出燈泡、汽車這些東西,搞不好未來某天甚至能到村子外面去,找找其他人、看看其他地方。」
「是沒錯啦,不過連什麼開學典禮也要複製一次,難道你不覺得太無聊了嗎?」
「有的時候來點這樣的老派作風也不賴啊,你不會很想試試看嗎?開學典禮。」
未扮了個鬼臉。
「完全不想。」
聽見這句話,翡實臉色鐵青。
「喂,你……」
眼看她就要大聲罵出口,我連忙伸手阻止。
「好了,翡實。未他只是怕麻煩嘛,說實在這個開學典禮我也覺得沒什麼意義,不過偶爾試試看也不壞啊。」
我急著打圓場,除了要安撫這個陰晴不定的姊妹外,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我同齡間最親密的兩個人是這種關係。
翡實生氣地看著未,呼吸都因此而急促了起來,然後反過來瞪了我一眼,頭一扭,看著別處,將身體繼續躲回我身後。
未嘴角微微一牽,似乎笑了一下。與其說是因為翡實的反應而覺得好笑,看著他眼裡流露出的落寞,倒不如說是苦笑更貼切一點吧。
「說起來,翡真姊姊她還好吧?」
他問。
「啊?很好啊。」
「那就好。我媽她身體最近又犯腰痛,你也知道,老毛病了,可以請你拜託翡真姊姊幫忙一下我們家的針線活嗎?」
「那有什麼問題。」
我一口答應。
「翡真姊她本來就是負責針線活,你這樣說太客氣了。對吧,翡實?」
「……嗯。」
她小聲地應了一聲。
溪谷裡大多數的家庭都是負責茶田的農務,但是我們家男丁只有我一個,年紀也還不夠,沒辦法獨自負責一塊田,所以只好讓翡真姊幫忙其他家庭的針線活來賺點錢。
「那我就先謝謝你們啦。啊,對了,曙,你上次去萊亞哥那裡幫忙的時候有聽他說嗎?他好像會來當我們的老師哦。」
「我去萊亞哥那裡幫忙?」
我皺眉。
「我有聽說當老師這件事,可是這是翡真姊告訴我的。去萊亞哥那裡幫忙的……是翡實吧?」
我轉頭看向我身後的少女。
翡實似乎被我突然跟她說話嚇了一跳,皺著眉呆楞地看著我。
「唷呼?」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呃……曙?」
「喂,翡實,妳在打瞌睡嗎?我們聊到妳去萊亞哥那裡幫忙整理書庫的事情啦,未這小子還以為是我去的。」
我好笑地看著未,卻注意到一邊的翡實好像還沒會過意來。
「呃,喔、喔……對啊,是我去的。」翡實連忙點頭。
「啊——是嗎是嗎,對對對,萊亞哥那邊是翡實去幫忙的,我有聽他說過……」
未抬頭喃喃自語,還扳起手指計算天數,似乎在回想。
「妳怎麼了?」
我停下腳步,看著翡實。
「嗯?什麼?沒什麼啊。」
她看著我,表情充滿詫異。
「胡說,妳明明在發呆。」
我板起臉佯裝責備她,她則不耐煩地別開視線。
「生病了嗎?哪裡不舒服?」
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順便享受一下她瀏海的觸感。溫度似乎沒有太大的異常。
她慌張地撥開我的手。
「沒、沒有啦,你管很多耶。」
「妳今天很明顯怪怪的,如果不舒服我可以先送妳回去。別擔心,萊亞哥會理解的,女孩子嘛,每個月不方便什麼的也都是家常便噗喔!」
我話還沒說完,翡實就用力打了我的肚子,用拳頭。
「我沒事啦!」
她滿臉通紅地說。
「講、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你死定了,我要回去跟姊姊告狀。」
「……我是擔心妳……好吧,至少這個力道看來是沒問題了……」
我差點喘不過氣,真的很痛。
未在一邊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兄弟,你不會看場合講話這點還真是過了多久都沒變啊。唉,至少能為無聊的生活增添點色彩,這倒也不錯。」
翡實惡狠狠地盯著他,帶頭邁開大步往前走。
「喂……等等我、妳剛揍了我一拳就這麼走了?喂!」
拜完全不停下腳步的翡實所賜,我們比預期還要早就到了上課的校舍。
說是校舍,其實也只是一間比較大的屋子而已,聽翡真姊說是拿村子的廢棄舊倉庫改建的,如果算上桌椅,大約能容納二十人左右。
說穿了,村裡要上學的孩子數量也不多。雖然口頭上是說義務教育,但是在這個時代,如果父母不願意讓孩子來學校,其他人也無計可施。
況且適齡的孩子本來就不多,只不過十來個人,我、翡實和未已經是年齡最大的一批了。
「耶,是萊亞哥。喂,萊亞哥!」
未舉起手揮舞,充滿幹勁地朝在倉庫大門前的階梯上坐著的青年跑過去。
正當我準備一起跟過去的時候,卻發現襯衫下擺被拉住。
翡實用兩根手指拉著我的衣角,眼神游移,嘴上吞吞吐吐的。
「怎麼啦?」
我回頭靠近翡實,傾身湊近她嬌小的臉。
「曙,我做個假設。」
她悄聲開口,聲音細若蚊蚋,我不仔細聽根本聽不清楚她說什麼。
「如果我希望你,嗯……不要跟未太過靠近的話,你願意嗎?」
我還以為她要說什麼,原來是這種事。
「什麼啊,真是的,妳不是那樣小家子氣的女人吧。」
我笑著說。
「我很認真在跟你說。」
「好吧,那我也認真回答妳。」
我收起笑容。
「翡實,我並不知道妳和未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相信妳一定是和他有什麼過節才會對他反感。我不會逼妳和他好好相處,那是你們兩個要處理的事,但是對我而言,他是非常重要的朋友。」
我看著她,堅定地說。
「我全新全意地信賴他,就像對妳、或是對翡真姊一樣,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不能答應妳的要求。」
翡實稍稍地用鼻息嘆了口氣,幾乎不著痕跡。
「好吧,畢竟你就是這樣的人。」
她露出略顯難堪的微笑,看著她的笑,我不禁也笑了起來。
「等等,我修正一下。雖然我剛剛說我不會逼妳和他和好,但是我真的很希望你們兩個能夠好好相處。他絕對是個好人,相信我,翡實。怎麼樣,試試和他正常聊聊天吧?當作賣哥哥一個面子?」
翡實噗哧一笑,捶了我的肩膀一下。
「什麼哥哥,少臭美啦,你是我弟弟好嗎。」
我哈哈大笑,轉身朝萊亞和未那邊走去。
「曙。」
「嗯?」
我回過頭,回應翡實的呼喚。
「我會試著和他好好相處,嗯,盡量吧。」
我裂嘴而笑。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