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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要不要,換個髮型?」

 

  那是我不經意的建議。

 

 

  多年後,每當我想起這句話,內心就會刺痛不已。

 

 

 

 

  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遠遠高估著自己、卻遠遠低估了世界的大學新生。

  當時的我還不知道,我會因為自己的無知自大而在往後數年羞愧不已。

 

  在我犯下了無數錯誤的一生中,只有那一刻,我的預感無比準確。

  

  我在那個至今依然記憶猶新的新生茶會上,遠遠地,看見了她。

  在那個當下我就知道,我的這一生,將為她沉淪。

 

  只擁有與天齊高的自大、卻沒有任何情感經驗的我,做了一個我當時極為自得意滿、實際上卻無知可笑的決定。

  一個讓我後悔一生的決定。

 

 

  她有一個總是與她挽著手的密友,來自同一所高中。

  如果單獨走在路上,她必然會是一個出眾的女子,但她卻總是伴在她的身邊、形影不離,這使她被她耀眼不已的光芒所掩蓋,黯淡無光。

 

  縱使我極度膨脹的自大和自以為縝密的可笑計畫帶給我無比的自信,但我卻從來沒膽邀請她。

  所以我邀請了她。

 

  我想,世間所有男孩一定都曾有過這樣天真的計畫。

  與暗戀對象的閨蜜攀好關係,不久之後,那個總是在躲被窩中思慕的佳人將輕易手到擒來。

 

  天真、惡劣,但是卻能夠填滿青春期男孩寂寞的心。

  尤其當那個男孩的心中除了目中無人的自大什麼也不剩的時候。

 

  我積極地邀請她來參與我和室友每週固定兩次的麻將派對。

  最初她總是以深夜單獨走夜路不妥而婉拒,但當我保證我會親自護送她往返女生宿舍與我們的租屋處時,她這僅存的藉口也不攻自破。

 

  那幾個月間,我無時無刻期待著她會帶著她一起來。

  我偷偷練了一道非常適合當作宵夜端上桌的小菜,以及一首當時最流行的情歌,準備在她到來時讓她大吃一驚,抱著吉他為她高歌。

 

  但是她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在我們那狹窄的門前。

 

 

 

 

  「你要不要參加宿營?」

  她期待地問。

 

  那時候的我完全不懂,跟一群假惺惺的學長姐玩愚蠢的團康遊戲究竟有什麼樂趣。

  這種只為了洗腦新生「大學生活很有趣、大家人都很友善」的活動,明擺著就是欺騙,我一點也不想與他們有任何瓜葛。

  「再說吧。」

  我平淡一笑,以生活費為由不夠而拒絕。

 

 

  但是一個禮拜後,我不經意聽見了她將會出席那愚蠢活動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我便將報名費交給掛著直銷式笑容的系學會總務。

 

  當我出現在集合地點時,她甚是驚訝,卻也很高興。

  她將我拉入她們的小組,她也在裡頭。

 

  我不確定我雲淡風輕的表情有沒有被人瞧出破綻,我因為歡騰而爆炸的內心也無法顧及這點。

  那一夜,我在營火邊第一次牽起她柔嫩的手。

 

  那短短數秒的共舞,令我猶如身處天堂。

 

 

 

 

  宿營之夜過後,我和她的關係開始成為同學調侃的對象。

  而她也在那些訕笑的同學當中。

 

  我們倆都清楚我們之間只是單純的朋友,就我而言,我甚至只是在利用她而已。

  可是我們卻誰也沒有出言否認。

  因為我害怕,我害怕我與她好不容易靠著調侃與訕笑建立起來的關係因為我的否認而回歸原點。

 

 

  大學的第一個學期還沒結束,我和她就被認定為班上的班對。

 

  來自同學的揶揄也好、來自我那些單身室友的嫉妒也好,確實都讓我的自滿與虛榮膨脹到前所未見的程度。

  儘管她並不是她,但那個當下,我一點也不在乎。

 

 

 

 

  「妳要不要,換個髮型?」

 

  那天晚上,她躺在我的床上唸書時,我不經意的建議。

  開始在腦海裡勾勒她短髮的模樣。

 

  她先是呆望著我幾秒。

  「嗯,好呀!」

  展露笑顏。

 

  第二天下課,我陪著她到學校附近的平價美容院,將她蓄了十年的長髮剪掉。

 

 

  直到今日,我都一直不知道那個時候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在我的房裡過夜。

  我們的對話與過去無異,一起寫作業、一起吃飯、一起打麻將。

  她偶爾留在我房裡的時候,我會將我的單人床讓給她,自己包著浴巾和衣服蜷縮在床邊的地板上,藉此換取她每週一次或兩次,帶著我去參加她們姊妹聚會

的機會。

 

  通過這些聚會,我和她也逐漸熟稔。

  那個時候我仍然堅信,一切都如我計畫的進行。

 

  未來有一天,躺在我床上的將會是她。

 

 

  我們這樣的關係持續了一年。

 

  大學三年級剛開始,我們回到學校的時候,我得知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她有男朋友了。

 

 

 

 

  對象是大我們一屆、我也認識的學長。

 

  我的世界分崩離析。

  當她帶著他來參加她們固定的姊妹聚會時,我勉強笑著祝賀他們。

  但是我的大腦除了想掐死眼前那個男人的衝動以外,什麼都感覺不到。

 

  為什麼,他可以站在那裡?

  為什麼,她牽著的不是我的手?

  為什麼,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我兩年來處心積慮佈局的一切?

 

  為什麼?

 

 

 

 

  她肯定發現了我的異樣。

  自從那些宣稱為了給「我們小倆口」一點個人隱私而不再跟我一起吃飯的朋友們與我漸漸疏遠之後,她確實就是我生命中最親近的人了。

 

  儘管我與她都明白,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

 

  她跟平常一樣教我寫作業、跟平常一樣叫我起床、跟平常一樣說那些她在網路上看到的蠢笑話給我聽。

  但我看見她卻只感到恨意徒增。

 

  「夠了。」我說。

  「妳回女生宿舍吧。」

 

  她沉默了半秒,然後瞇眼笑了。

  「好,明天見!」

 

  第二天我翹了整天的課。

 

  過去我為了見她而每天早起上學的動力早已消逝,甚至還懼怕著見到她和學長恩愛的樣子。

  我躲在家裡,靠著她買來的泡麵和餅乾維生。

 

  整整一個星期,我沒有踏出房門半步。

 

 

 

 

  我想,如果不是那天的未接來電和訊息擾得我沒辦法順利用色情網站洩慾,我肯定不會讓她進我的房門吧。

 

  「別再來了。」

  我看著她遞上的、整整一個月份的筆記和作業,麻木地說。

  「不要再來了。」

 

  「你什麼時候要來上課?」

  「不關妳的事。」

  「大家都很想見你。」

  「不關我的事。」

 

  她望著我,如同過去千百次那樣。

 

  「你很想哭,對不對?」

  「才沒有,我為什麼要哭?」

 

  「沒關係,哭吧。哭出來,會好一點。」

  她走前,輕輕地抱著我。

  「放開我!」

  我一把將她推開,但是她再次將我攬進懷中。

 

  如此重複了無數次。

 

  「求求妳……放開我……」

  我甚至沒有注意到,我的眼淚已經染溼我的臉。

 

  她任由我在她的懷裡嘶吼,任由我的淚水和口水沾濕她的衣衫,卻始終抱著我。

  直到夜深。

 

  「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對不對?」

  她淒然一笑,褪去了身上所有的衣服。

 

 

  那一夜,我在她體內瘋狂宣洩。

 

 

 

 

  當我醒來時,她已經離開了。

  留下了一屋子的孤寂與悲傷。

 

  我翻開她帶來的筆記本和影印紙,忍不住伸手撫摸她娟秀的字跡。

 

  那天以後,她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家門前。

 

 

 

 

  我蹺掉整整兩個月的課。

  當我再次回到學校時,師長和同學對我的冷嘲熱諷將我殘破不堪的內心再次蹂躪。

  我不斷尋找她的身影,但是卻找不到她。

 

  直到畢業,我都沒有再見過她。

 

 

 

 

  這就像是上帝對我開的惡意玩笑。

  她所有的網路帳號都被刪除,本來的手機號碼也換成一個國語都講不清楚的中年男人。

 

  山窮水盡。

  為了找她,我只剩下一條路可以走。

 

 

  她失去蹤跡後的寒假,我踩著寒冷的空氣,來到那個過去的我始終提不起勇氣前往的地點。

  開門的是身穿居家服的她。

 

  她看見我的表情相當詫異。

  這也是數月之前那個令人心碎的夜晚後,我第一次與她面對面。

 

  她勉強擠出微笑。

  「怎麼了?」

  「她在哪裡?」

 

  她往前走了兩步,在我還來不及反應之前用力甩了我一巴掌。

  「你到現在還敢來問她在哪裡?」

  她破口大罵。

 

  我望著那張過去兩年令我魂牽夢縈的容顏,舌尖嚐到一絲鏽味。

 

  「你對她做了什麼?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她反手又是一記耳光,熱辣地打在說不出話的我的臉上。

 

  「她一直很喜歡你,你知不知道!」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一直,從你邀請她的時候開始,一直一直很喜歡你!」

 

  我呆望著她。

  我追逐她那麼久,當我倆終於敞開心房對話時,卻是如此沈痛。

 

  「敏……我、我也一直——」

  「不准說!」

  她尖叫。

  「不准說!你要是膽敢再說下去,我一定會殺了你!」

 

 

  我閉上眼,心底某處的我徹底崩解了。

  好幾個月來,我第一次覺得輕鬆許多。

 

  「對不起,我不會說的。」

  我望著她。

 

  「我現在只想找到她,請妳告訴我,她在哪裡。」

 

 

 

 

  她說她已經休學了。

  日期恰好是她最後一次在我房裡過夜的隔天。

 

  然後她交給我一張地址,上頭寫的是我從未造訪過的城市。

  那是她們的家鄉。

 

  我那天下午就到了她家門前,洋裝成她過去的同學,編了一套想舉辦同學會卻找不到她人的癟腳藉口,希望能夠見她一面。

 

  我帶著在車站臨時買的伴手禮,反覆演練著見到她時要對她說的話。

 

  謝謝妳為我做的一切。

  對不起,是我錯了。

  如果可以,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但是她那位嬌小的母親卻在她家客廳,滿面愁容地告訴我,她現在正在住院。

 

  原因是自殺未遂。

 

 

 

 

  我休了學,徹底遠離那個令我懼怕的城市,回到自己的家鄉。

 

 

  許多同學聯絡上我,問我休學的原因,但我卻對誰都沒有坦白。

  我想只有她才明瞭,本來風風光光的班上第一對班對卻相繼休學的真正原因。

  我深信她誰也不會說。

 

 

  多年來,我沒有一刻不惦記著她,卻也沒有一刻不懼怕著她。

 

  後悔、自責、羞恥、愧疚與絕望不斷啃蝕著我。

  我僅存的希望已經離去,而我也不敢奢望再去追求。

 

 

  我的心靈早已殘破不堪,而且我深知,這些傷痕永遠都不會痊癒。

 

 

 

 

 

 

  我手裡握著那張泛黃的地址,來到了多年前曾經來過一次的城市。

 

  我到那棟房子前,靜靜地等待著。

 

  恐懼在上空盤旋,但我卻無能為力。

 

  到底我都是個自私的人。

我希望能夠看到她一眼,只消一眼,一眼就夠了。

 

直到現在,我依然尋覓著我一點也不配的救贖。

 

  到底,我都是個自私的人。

 

 

 

  傍晚時分。

  對街上走來一對母子。

 

  她一手牽著孩子、一手勾著超市的塑膠袋。

  一邊對著她的孩子展露笑顏,一邊掏出鑰匙,走進那棟我駐足於前的房子。

 

 

  多年前在她懷裡留下的淚,終於再次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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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不出純然的絕望。

這點一直讓我懊惱不已。


如果你有留意,過去我曾經嘗試過幾次,但卻總是在最後都留有一絲希望的遐想。

 

這一次同樣的,失敗了。

 

大概是天性使然吧。

我最愛的那些作家敘寫的,是關於希望的故事。

 

所以我總認為,如果不替絕望賦予救贖,那也未免太殘忍了。

現實已經夠苦了,創作就嚐點希望吧。

 

 

至暗之處亦有光。

 

獻給所有在晦暗之地徘徊之人。
 

 

FB

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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