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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名字的少年仰望夜空。

 

  那是純淨澄澈,沒有一絲污染的夜。

  非常的,美麗。

 

  「路特(Root)。」

 

  沒有名字的少年回過頭,朝著對他走來的人微微一笑。

  「華納思先生。」

  「換班啦。」

  真正的康恩.華納思列嘴一笑,遞出手上冒著熱氣的小碗。

  「你到現在還是不願意叫我康恩,明明對著艾絲都能直接叫她艾絲提了……唉,算了。」

  沒有名字的少年接過裝滿熱羊奶的碗,喝了一小口,才解開身上的毛毯,讓出這個狹窄鐘樓的一角。

  離開了本來靠著窗緣擋風的角落,寒冷的晚風不留情地直接吹再沒有名字的少年身上,令他不由自主地抱緊懷裡溫熱的毛毯。

  「不錯吧?」

  康恩問,沒有名字的少年知道他指羊奶。

  沒有名字的少年點點頭,又喝了一口。

 

  「那是今天跟一個牧羊老頭兒買的。天氣這麼冷,這城裡沒辦法弄到酒,只好喝點羊奶將就將就了。沒看見什麼怪東西吧?」

  康恩隨口問,他將他自己的羊奶和油燈放在石牆下,把身體塞進沒有名字的少年剛才盤據的角落,仔細調整出一個最舒服的位子,再用毛毯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

  「沒有,跟往常一樣。」

  「我想也是。」

  「天空有些雲,等等說不定會下雨。需要不需要我幫你拿件斗篷上來?」

  沒有名字的少年提議。

  「噢,好呀,你去吃點東西吧,回頭叫艾絲替我拿來就好了。」

  「沒問題。」

 

  沒有名字的少年告別康恩,提起自己的燈,一邊喝著羊奶,一邊沿著鐘樓的樓梯往下走。

 

 

  半個多月前,他們來到這個名為「亞布里納」的城市停留。

  真要說起來,亞布里納與其說是「城市」,不如說是「遺跡」更為貼切。

 

  過去這裡曾經有一段輝煌的歲月,作為礦產豐沛的法利德王國關口,靠著關稅和貿易人潮賺進無數的黃金,也成為邊境一帶相當有規模的城市。

  然而六年前,燃燒戰爭戰火肆虐,位於王國國境線上的「邊境城」亞布里納首當其衝,亞布里納的居民死的死、逃的逃,一夕之間,人去樓空。

  戰後法利德王國在亞布里納以東數十里的地方築建了一座新城,規模自然遠不如亞布里納大,但是地理條件更優秀、建築設備更齊全,再加上王國政令刻意為之的結果,現在已經完全取代亞布里納本來的功能了。

  現在的亞布里納只剩下因為大戰滿目瘡痍的建築,還有少數因為各種理由盤據於此的人們。

 

  有些老人捨不得棄城離去、某些盜匪團體將這裡當作據點,也有很多在其他地方不被接受、無法生存的人來到這裡,只求默默過完餘生。

 

  也基於這些原因,「夜君」霍爾和他的同伴似乎也在戰後將亞布里納當作其中一個據點。儘管表面上仍然歸屬法利德王國管轄,但實際上這裡早已經不會再有王國的人出入,對於在西境膚色顯眼的佛爾赫德人來說,是最理想的藏身地點。

  他們盤據著原本位於城市中央的鐘樓,過往光鮮亮麗的鐘樓已經不再,大鐘也已經沒辦法使用,現在這座鐘樓就跟亞布里納城裡其他屋子一樣斑駁而被人忘卻。

  不過也許是因為位於城市中央,鐘樓本身並沒有受到多大的損害,生活機能還算完整。再加上鐘樓是整座城市最高的建築,也很方便進行監視和守望。

 

 

  沒有名字的少年循著鐘樓的螺旋梯往下走,到了一樓大廳後再從一旁的小樓梯走到地窖。

  雖然亞布里納是棄城,但他們隊伍中幾乎全都有著佛爾赫德人褐色皮膚,極使他們膽子再大也不敢冒險光明正大的在鐘樓大廳裡面生活,絕大多數的時候都是住在地窖裡頭,不過鐘樓的地窖本身就很寬敞,即使住進十人也並不會顯得擁擠。 

 

  「啊,路特。」

  艾絲提.尤基恩正坐在餐桌邊,看見沒有名字的少年從樓梯走進地窖,興高采烈地朝他招手。

  沒有名字的少年這半年來都跟在艾絲提身邊做些雜事,再加上因為艾絲提在他和霍爾養傷的時間全程在旁照料著,所以沒有名字的少年和她感情最好。

  「晚安,艾絲提小姐。」

  今天輪到沒有名字的少年負責午餐和守衛,艾絲提則是在入夜前一直忙著在亞布里納城內跟路過的旅行商隊進行採買,這還是兩人今天的第一次見面。

 

  長餐桌邊除了艾絲提以外,還坐著兩個男人,他們正藉著昏暗的燭火研究一張地圖,不住在紙上書寫註記。而在地窖的另外一頭的矮桌上,還有三個男人伏案閱讀一卷卷的砂草紙卷。

  「快過來,今天買到了幾隻不錯的雞,拿來燉湯很不錯,我還幫你留了一支雞腿唷,再搭上前幾天的馬鈴薯,絕配——喂,林德,為什麼雞湯只剩這麼一點?還有,我特別留下來的那隻雞腿跑哪去了?」

  「別什麼都推到我身上,我猜大概被康恩或克雷夫吃掉了吧。」

  坐在餐桌另一邊,正在剔牙的大塊頭林德頭也不抬,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不甘我的事。」

  坐在矮桌邊的大鬍子男人克雷夫隔著大半個地窖喊,順便朝沒有名字的少年挑了挑眉。

  「喲,路特。」

  「晚安,克雷夫先生。」

  艾絲提瞪了林德一眼,把剩下的雞湯倒進碗裡,端到沒有名字的少年的位子上。

  「你們都一大把年紀了,還跟小孩子爭食物吃,看在蕭林的份上,真替你們感到丟臉。」

  「什麼話,路特年紀還小,吃不了那麼多,我們的體重可是他的兩倍耶,當然該多吃一點啦。對吧,路特?」

  沒有名字的少年苦笑,拉開椅子坐下。

  很難想像,搞得全世界滿城風雨的逃亡罪犯們竟然正為了這麼稀鬆平常的問題鬥嘴。

 

  他一邊喝著湯,一邊偷偷環視這間地窖。

  「霍爾先生呢?」

  「在睡覺。」林德頭也沒抬,懶散的說。

  「那傢伙因為那個麻煩的『特殊能力』本來就有嗜睡的毛病,自從那次受傷以後又更嚴重了……」

  艾絲提輕撫自己的臉頰,語氣擔憂,不過她瞥見沒有名字的少年的表情後,又連忙補上一句。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啦,路特。」

 

  沒有名字的少年嘴角上揚,對艾絲提報以微笑,隨後垂下眼,用湯匙慢慢攪拌他的湯。

 

 

 

  八個月前,沒有名字的少年和「夜君」霍爾逃離位於法利德邊陲的多葉爾領所屬採石場,成功與霍爾的同伴會合。

  就結論而言,他們確實成功擺脫了「騎士」的追擊。

  但是兩人都受了非常嚴重的傷。

  沒有名字的少年因為魔力失控而陷入長達數天的昏迷,再加上傷口感染和營養不良,生了一場險些危及性命的大病,從那時起他左眼就再也看不清了。

 

  霍爾受得傷更嚴重,最初為了躲避騎士而從山崖跌下的傷勢本來就沒有完全復原,再加上和騎士「赤旗」羅卡斯之間的殊死戰,使得他身上佈滿了無數大大小小的傷口,尤其以左手、左腋和右腿的傷勢最為嚴重。

  雖然當沒有名字的少年醒來時,他已經躺在另一張床上笑嘻嘻地望著他,但是等到沒有名字的少年完全康復時,他卻依然沒辦法下床。

 

  在沒有名字的少年和霍爾抵達旅店「黑牛角」的隔天早上,康恩.華納思就離開他們,啟程去通知其他的同伴夜君霍爾的狀況。最初的一個月多月,他們一直待在黑牛角深處的房間裡,由艾絲提.尤基恩悉心照料。

  如果不是艾絲提,沒有名字的少年和霍爾不可能康復得那麼順利。

 

  出乎意料,理論上以霍爾的名聲而言,「騎士」應該會出動大批人馬在採礦場附近進行搜查,但不曉得是黑牛角旅店本身的地利之便或是其他原因,一個月間竟然完全沒有任何騎士的成員到訪,沒有名字的少年和霍爾就這樣在黑牛角深處的客房中度過了無風無雨的春天。

  差不多在霍爾能夠下床走動的時候,康恩順利帶著幾名同伴回來會合,於是他們就離開了黑牛角,在附近的各個小城鎮輪流停留,一方面養傷,一方面也重整態勢。

  

  沒有名字的少年不確定他們總共有多少人,有的時候會有新的同伴加入,也有人會因為他們口中的「任務」而離開,整個團隊的人數大多都維持在五到八人左右。

  偶爾會出現幾名白膚深髮的同伴,但是多數還是以深色皮膚淡色頭髮的佛爾赫德人為主,這也顯得沒有名字的少年在一夥人當中很突兀。不過他們對待沒有名字的少年就像對待自己的夥伴一樣。儘管身處在這些膚色、髮色和瞳色都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之間,卻讓沒有名字的少年體會到了過去在採石場那些同種族的人身上從來不曾有過的溫暖感受。

 

  多數時候,沒有名字的少年都跟在艾絲提身邊,做著煮飯、洗衣、採買等等雜事。隨著他們出門的次數越來越多,艾絲提似乎也逐漸發現沒有名字的少年「膚色」的方便之處。

  雖然他們並沒有進入大城市,但是終歸來說,他們一行都還是在法利德國境內,佛爾赫德人的膚色就像是禁忌一樣,艾絲提和其他人每次出門都必須戴上兜帽和面具,只剩下一雙眼睛,而年紀尚小又不用遮遮掩掩的沒有名字的少年久而久之自然就負起了與陌生人交流的責任,很快的他就已經對於採購、訂房等事項駕輕就熟。

  這也使得沒有名字的少年雖然從那片採石場逃出來,進入社會不到半年的時間,已經很快理解了整個社會的運作方式和基本常識。再加上沒有名字的少年反應很快,也在短時間內訓練出了過去他自己想也不曾想像的反應思維和口才。

 

  嚴格說起來,從來沒有人具體跟沒有名字的少年說過他們這個團體究竟在做什麼,但是他從之前的種種跡象和他們偶爾不經意的交流就足以判斷,這些「任務」,絕對不是什麼正當的事情。

 

  革命者。

  也有人稱之為叛亂者、逆王者。

  這是沒有名字的少年在某次進城採買時,不經意地聽見店家之間聊天時提到的詞語。

  他幾乎可以立刻肯定,霍爾等人就是在做這樣的事。

  但是對於沒有名字的少年來說,他並不在乎,他一點也不在乎霍爾和他的同伴做了什麼,對他而言,霍爾就只是霍爾。

 

  在廢礦場時,霍爾就曾經自稱為惡人。

 

  結合騎士無所不用其極的追捕來猜測,他或許真的做了什麼窮凶極惡的事情也說不定。

  但是就沒有名字的少年看來,恐怕沒有人能比霍爾更善良、更純粹。

  他的目光遙望著遠方、他的心靈渴求著某種沒有名字的少年恐怕永遠也猜不透的東西,不論用什麼手段,他的目標都堅定不移。

  雖然只是沒有名字的少年的猜測,但是他認為,聚集在霍爾身邊的人會追隨這個寂夜君,也許就是受到他注視遠方的表情所吸引。

 

  因為沒有名字的少年自己,就是如此憧憬著他。

  不知不覺之間,霍爾所追逐的東西,也已經變成他的夢想。

 

 

  夏天結束前的某一天晚上,霍爾把沒有名字的少年叫到旅館房間裡。

 

  「把門帶上。」

  霍爾拖著還沒復原的右腳,跛著走到寫字桌旁邊,小聲唸咒語點燃蠟燭。

  沒有名字的少年依言關上房門,等待著。

 

  「小樹根,你做的很好。」

  霍爾開口,語調輕鬆。

  兩人好像又回到了廢礦場的舊拖車旁邊,他還是那個受了重傷的「康恩」,不是遭到全境通緝、騎士傾力追殺的叛亂組織首領「夜君」,而沒有名字的少年也還是那個無知的奴隸。

  沒有名字的少年一怔,不知道他這句話的用意。

 

  「嗯……該怎麼說呢?」

  霍爾彆扭地搔搔臉頰。

  「總之,我發現我一直都沒有對你回來救我、並背著我一路從多葉爾走到威佛洛這件事道謝。」

  沒有名字的少年恍然大悟,連忙搖頭。

  「請您別這麼說,霍爾先生,我只是——」

  他的話說道一半,就被霍爾舉起手打斷。

 

  「我說了,你做的很好。你做的比我想像的要好太多了,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小鬼。當時候迫於情勢,我們沒什麼時間好好討論要怎麼安置你,所以就這樣一直把你帶在身邊。」

  霍爾勾起嘴角,望著窗外的夜空。

  「你大概也發現了,我們並不是普通人。我們一輩子都得過著躲躲藏藏的生活,而且會拿鮮血弄髒自己的雙手。如果你想離開,隨時都可以走。」

  「不,我一點也不——」

  「聽我說完,孩子。」

  佛爾赫德人笑著說,鮮紅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閃爍。

  「你是我帶出來的,既然如此,我就對你有責任。我可以請艾絲提送你到艾佛洛恩,那是西方大國,我在那裡有一些朋友,可以提供你妥善的照顧。至少能夠吃得飽、穿得暖,在成年以前,你都不用擔心錢的問題。聽艾絲提說,你對於買賣交易這些事很有一套,你可以學著當一個商人,或者——當然了,如果你現在還是如此希望,你也能夠去魔法學院唸書,以你的天份絕對不成問題。」

 

  霍爾靜靜地說,臉上始終帶著笑容。

  「我——」

  沒有名字的少年張開口,但是話語卻哽在喉嚨裡。

 

  過去他最希望的,就是能夠離開那個採石場,不用再啃乾麵包、不用再喝髒水、不會再被鞭打、不用為了晚上睡覺的地方跟其他人打架,過上安穩的日子。

  現在他已經逃出來了,逃出了那座地獄一般的採石場。

  霍爾正在向他擔保,他現在就有機會過上他過去夢寐以求的生活,一輩子不用再被當成奴隸的生活,而且如果他沒有誤會霍爾的意思,他能夠在情況允許的範圍內,盡可能地要求他想要的東西,當作救了霍爾一命的報酬。

 

  「我想留在這裡。」

 

  縱使,他過去的夢想近在咫尺。

 

  「我想要跟大家在一起,跟艾絲提小姐、華納思先生、林德先生、阿特蘭先生還有其他人在一起,我不想離開。」

 

  但是,過去的這六個月比他過去六年的生活還要快樂。

  那些人對沒有名字的少年來說,不只是一起旅行的旅伴。

  霍爾莫爾.克勒也不只是一個救命恩人了。

 

  「請讓我留下來。」

 

  霍爾靜靜地看著沒有名字的少年,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似是在思量、又像是在試探。

  「我們正在做的事,並沒有簡單到有餘裕可以帶著一個小孩。」

  「我知道。」

  沒有名字的少年堅定地說。

  「不論是革命、叛亂,或是你們正在做的任何事,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能夠留在這裡。」

  霍爾好像沒有預料到沒有名字的少年會說出那兩個詞,微微別開目光。

  「我們必須不斷躲藏,必要時也必須不斷殺戮,如果你留下,你勢必會殺很多人、也會——如果你幸運活下來的話——也會見到很多人死去,那是……很痛苦的。」

 

  「我早已見過地獄。」

  沒有名字的少年輕聲說。

 

  霍爾的目光出現一抹怒意,一閃即逝。

  「你不明白我的重點,小樹根。我從來不是在否定你,你所經歷過的事情在我們之中就算不是最多的,也比大多數人經歷的更多,尤其你又還這麼年輕。你很了不起,你這一路走來所做的遠遠比我預期的還要好,你懂嗎?你的未來大有可為,以你的才智、你的天賦,假以時日,也許你不用像我們這樣滿手鮮血也能夠改變世界。」

  霍爾平靜地說。

  「再說,不論站在哪種立場,我也不希望你繼續待在這個『地獄』裡面。」

 

  沒有名字的少年慢慢走到霍爾身邊,伸出手,第一次主動牽起霍爾的手。

 

  「我從小就是孤兒,霍爾先生。」

  沒有名字的少年輕聲說。

  「我以前有一個名叫洛亞的朋友,現在想起來,他大概是我這輩子當中最貼近『家人』這兩個字的對象吧。」

  「小樹根——」

  「我從來不知道家人……不知道家人是怎樣的存在,但是對我來說,華納思先生就像我的兄長一樣、艾絲提小姐就像是我的姊姊,霍爾先生……就像是我的父親。」

  也是一切的希望。

  沒有名字的少年最後一句話沒有說出口。

 

  霍爾愣愣地看著這個男孩,他的雙眼沒有絲毫閃爍,堅定無比。

  「我並不是厚顏無恥地想自稱為您的兒子,我只是想說,不論大家即將要作什麼、準備要行向何方,我都不在意,我想要跟你們一起走。對我來說,你們就是我的家人。」

 

  霍爾看著他,沈默不語。

  良久之後,霍爾嘆了口氣,揉亂了自己的頭髮。

  「好吧。這件事情我們就先擱著吧。」

  沒有名字的少年喜出望外,低頭行禮。

 

  皎潔的月光灑落在夜君的臉上,映出一絲泛著悲傷的微笑。

 

 

 

 

  當替鐘塔上給康恩送斗篷的艾絲提回來後,沒有名字的少年正巧把湯給喝完。

  時間已經不早,在鐘塔上負責瞭望了好幾個小時的沒有名字的少年在肚子裡的暖意下感到一陣疲倦。

 

  「算算時間,阿特蘭和文森辛克他們也該回來了。」

  艾絲提說,在沒有名字的少年因為疲倦而眨眼的同時就把他的毛毯塞進他的懷裡,她善解人意的地步常常讓沒有名字的少年懷疑她是不是可以看透別人內心。

 

  「其實他們已經遲到了。」

  林德說,把目光從地圖的標記上移開,揉了揉眼睛。

  「我們原本的計畫是明天下午要出發,本來他們最遲也該在今天到亞布里納根我們碰頭。不過正好,反正我們跟冷石的那筆交易好像也不怎麼順利。沒錯吧,優斯特?」

  坐在圓桌邊的優斯特悶悶不樂地「嗯」了一聲,嘆了口氣。

  「他們送來的東西有錯,帳目怎麼對都對不起來,但他們死也不願意無條件補送,堅持要讓我們直接把現貨結清。看在蕭林的份上,我真恨不得把冷石的上貨人抓出來吊死……」

  「要不是現在已經沒幾個人願意賣咱們東西,否則我絕對不會考慮冷石,他們不是第一次出現問題了……」另一邊的克雷夫咕噥。

 

  跟冷石商會的兵備交易,是他們這次來到亞布里亞最主要的原因。

  雖然始終沒人會對沒有名字的少年直說跟「任務」有關的事情,但是他們也並不怎麼避諱談論這些問題,沒有名字的少年光是在旁邊聽,也能大概猜出「交易」的大概。

  這幾天的白天多數時間,克雷夫、優斯特,還有另一名名叫葉鐸的男人都會到冷石商會的營地跟進行商討。從本來開朗的三人臉上日漸煩躁的神色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們的討論並不怎麼順利。

  除此之外,林德、亞修貝爾和康恩到也會跟名為「黑槍」和「黎明者教團」的傭兵團派出的代表進行接下來「任務」的準備會議,本來這部份是由霍爾主導的,不過他早已經被西境諸國以高額賞金通緝,最好還是不要太長露面微妙。

 

  「甭說咱們了,黎明者和黑槍那邊怎麼樣?」克雷夫問。

  林德聳聳肩。

  「我之前就說過啦,他們這次派過來的都是小角色,除了鞠躬哈腰以外啥也不會,大概也沒啥實質的決定權。我看哪,那幾個小伙子比起『使者』,還更接近『引路人』的概念吧,真是瞧不起人。」

  「要咱們到他們的地盤以後再開始談生意……是嗎?這年頭連傭兵團也這麼囂張……」

  「沒辦法,我們這種膚色在西境本來就沒什麼立場,不是嗎?」

  坐在林德對面的亞修貝爾摘下眼鏡,丟到桌上,後仰將脖子靠在椅子上,發出一陣舒服地呻吟。

  「我說你們,冷石那邊態度強硬點吧,等阿特蘭回來,我們就得動身去『黑槍』的本部了,這是我們第一次跟他們合作,最好還是別耽擱太久。」

  艾絲提警告。

  「我們不能分些人跟他們回商會去拿他們少送的東西嗎?」

  沒有名字的少年問。

  他很喜歡『我們』這個自稱的語感,即使只是不經意地說出來也足以讓他心下竊喜好一陣子。

 

  克雷夫乾笑幾聲,仰頭喝盡他面前酒杯裡的麥酒。

  「然後讓他們再跟我們敲一筆運費嗎?不成。現在要把有咱們這種皮膚的人種偷渡進法利德的大城,那費用我光想就直打哆嗦。」

  「我支持亞修的意見。」林德抬起腿放在桌上,悠閒地說。

  「你們態度是該強硬點,抓住他們的頭頭,當著其他人的面給他們來個兩巴掌,保證他立刻服服貼貼。」

  「我早就想這麼做了,但如果這麼幹下去,也不用指望以後有誰願意賣我們武器了。」

  優斯特厭煩地說,把帳本丟在桌上。

 

  艾絲提嘆了口氣。

  「總之,我們還是先等他們阿特蘭他們回來再考慮之後的事情吧,希望他們幾個別又跑去其他地方溜達。亞修,你們最好讓黑槍那邊的人準備好,盡可能保持在隨時都能動身的狀態。」

  「遵命,女士。」

  亞修貝爾滑頭地說,引來艾絲提的怒視和其他人一陣輕笑。

 

  「我們是不是該先把行李收拾好?」

  正替火爐添柴的沒有名字的少年問。

  「差不多是時候了,明天我們兩個來整理整理吧。」

  艾絲提揉了揉沒有名字的少年的頭髮,笑著說。

  沒有名字的少年彆扭地閃開,不過他一點也不討厭艾絲提的這種動作。

 

  沒有名字的少年來到這裡以後,跟過去蓬頭垢面的樣子完全不同,艾絲提完全沒辦法容忍他過去那全身污垢的樣子,當他傷癒到可以洗澡的程度,就把他拖進水桶裡面大肆整頓一番。

  現在他的頭髮鬆軟,而且是漂亮的深橄欖色,身上的衣服雖然說不上高級,但至少遠比過去的麻布袋好得多。當他第一次在銅鏡中看到自己這副面容時,他簡直完全不敢相信。

 

  正當沒有名字的少年在火爐邊找了一個角落裹上毛毯,準備睡覺時,卻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康恩匆匆忙忙衝下樓梯,粗魯地撞開地窖的木門。

 

  「怎麼了,康恩?」

  看著他喘著氣,艾絲提詫異地問。

  

  「霍爾呢?霍爾醒了嗎?」

  康恩氣急敗壞地說,粗魯地越過餐桌,朝用來充當臥室的倉庫走去。

  「還、還沒有……發生什麼——」

  「叫醒他,立刻叫醒他!」

 

  「不用,我醒了。」

  地窖另一頭倉庫大門打開,披著長袍的霍爾走出來。

  他白髮凌亂、面容憔悴,上身只穿一件單薄的衣服,看起來才剛從熟睡中醒來。

  但是他的雙眼深處卻熊熊燃燒。

 

  「霍爾,城外——」

  康恩急忙走上前,手指著上方。

  「我看到了。你認為是誰?」

  「不、不知道……不過……」

  他猶豫著。

  「康恩?」

  康恩嘆口氣。

  「我想是騎士。」

 

  「騎士?」

  此言一出,本來疑惑的眾人登時站了起來,語調驚恐。

  「他們在城外,好大一群人,上千人,他們現在就在城外,整座棄城幾乎都被包圍了,布倫克峽口和耶頓丘那附近,黑壓壓的一大片都是……」

  康恩顫抖著說。

  「不……不會吧……?」

  「騎士……在這裡?在亞布里納?」

  「真的嗎?不是你看……你看錯了嗎?喂……康恩……」

  優斯特驚懼地問。

 

  「霍爾?」

  亞修貝爾轉過身,望向在場除了康恩以外唯一能夠證實或反駁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霍爾身上。

 

  「我不曉得對方是誰,但是這座城已經被包圍這點,千真萬確。」

  他簡單扼要地說。

 

 

  早在他們還在採石場的時候,沒有名字的少年就察覺了。

  我對於躲躲藏藏這種事特別有一套,只要我願意,就算他們把整座採石場都翻過來也絕對找不到我。

  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霍爾親口說的話。再綜合往後其他事件,沒有名字的少年可以確定霍爾擁有某種可以「感覺」遠處事物的獨特能力。

  當時對魔法瞭解不深的他並不確定是魔法還是其他手段,不過那個能力強到能從「騎士」專門追擊的「追跡者」眼皮底下溜走無數次。

 

  艾絲提在後來沒有名字的少年問起時,她曾經模稜兩可地解釋過霍爾的這個能力。

  「對既定事項的觀測」,當時艾絲提是這麼說的。

  那並不是魔法,也不是任何已知的科技,而是「全知者」霍爾獨有的某種天賦。

 

 

  地窖陷入一陣難耐的沉默,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騎士」會在這個時間點上出現在這裡,不可能只是來過去燃燒戰爭的老戰場遊山玩水的。

  他們的目標是「夜君」和他的同夥。

 

  「騎士……」

  本來坐在矮桌邊研究地圖的克雷夫失聲說,餐桌邊傳來一聲撞擊聲,艾絲提腳下發軟,癱坐在椅子上。

 

  「怎麼會呢……?」

  林德問。

  「他們不應該知道我們在亞布里納的,我們已經放出那麼多的假情報……難、難道是冷石或是黑槍那些傢伙……?」

  「不可能。」

  亞修貝爾搖搖頭。

  「他們本身也不是什麼光彩的組織,不會傻倒跑去跟『騎士』告密。」

  「我們這次的交易的保密措施做的滴水不漏,阿蘭特他們還花時間繞那麼咦大圈,也都是為了把法利德的軍隊引開,製造我們前往洛伏城的假象。這座城內一定有騎士的人,要嘛冷石、要嘛黑槍或黎明者,再不然就——」

  林德越說月小聲,雖然他的話沒有說完,但是其他人都能知道他想說什麼。

  幾個人垂下目光,這念頭光想就令人心寒。

 

  「這些都不是重點。」

  霍爾沉聲說道,眾人目光不約而同望向他。

  「這當口來猜測我們的行蹤是怎麼洩漏的一點意義也沒有,而且很危險,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想辦法讓全員安全離開亞布里納。」

 

  「那……我們該怎麼做?」克雷夫問。

  霍爾沉默了半晌謹慎思索著,慢慢開口,語氣果決。

  「立刻把必要文件收一收,不需要的就燒了,絕對不能有任何透漏重要訊息的落下。小樹根,把五天所需的最低限度必需品分成十份,分給大家,多餘的東西就不用管了,艾絲提,將我們現有的現金分成三份,一份交給亞修、一份給克雷夫,剩下的放妳那裡。」

  沒有名字的少年和艾絲提輕輕點頭,立刻開使動作。

  霍爾轉過身。

  「康恩,去通知黑槍和黎明者,要他們給我們一份通往黑槍總部的地圖,告訴他們我們在那裡會合。優斯特,去通知冷石,順便跟他們說,既然他們怎樣都不願意照我們的要求,那麼那些兵備就請他們自己處理吧。」

  康恩和優斯特點頭,迅速朝樓梯奔去。而其他人則迅速地開始收拾東西,林德更是直接抱起一大疊紙卷丟進火爐。

 

  「距離外面的傢伙進城,我想還要大概還要半時。」

  霍爾說。

  「阿特蘭他們已經回來了,我想是因為那些圍在城外的傢伙所以一直沒辦法進城,我過去稍微接應一下。」

  他穿好長袍,套上兜帽,頓了頓。

  「如果我半時以後沒有回來,或是有什麼突發狀況……你們就往東門走吧,那裡的人數比較少,順利逃脫的可能性最大。」

  「知道了。」

  艾絲提緊張的點頭,手上不停地清點錢幣、整理帳本和支票。

  霍爾拾起倚在牆邊的長劍,長袍一甩,大步走上樓梯離開。

 

  沒有名字的少年迅速分裝食物和清水,心情出奇的麻木,好像雙手不是自己的一樣。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碰到騎士的圍剿,這幾個月以來,他們和騎士可以說是在進行一場沒有止境的追逐。但是平常總是小規模的衝突,這次的包圍規模如此之大,對沒有名字的少年來說幾乎沒什麼實感。

 

  早一步把自己的資料都整理好的林德自告奮勇再到鐘樓上看看狀況,等到所有人都準備就緒以後,艾絲提用角落的水桶把爐火熄滅。

  整個地窖頓時陷入黑暗,光源只剩下每個人手中的提燈。

  

  「各位,我想我們該走了。」

  林德回到地窖後,語氣猶豫地說。

  「情況怎麼樣?」克雷夫問。

  「很近,我看見最前頭的人已經進城了……」

  「真的是騎士嗎?」亞修貝爾尖聲問。

  「哼,墨綠的長袍。」林德忿忿地說,「全世界會這麼穿的只有他們,錯不了,是騎士……」

 

  「走吧。」艾絲提說,率先踏上樓梯

 

  眾人提著燈,走出大鐘樓,朝東邊前進。

  走過幾條街區後,西南邊的天空隱隱約約散發出光芒,走在沒有名字的少年身邊的艾絲提不禁縮了縮身體。

  「他們點火了,這夜襲還真是囂張……」

  林德啐了一口,腳步加快。

  「呃,我們不用等霍爾先生回來嗎?」

  沒有名字的少年問,遲疑地回望鐘塔。

  「別傻了,路特。」林德說,「鐘塔是整座城最高的建築,如果我是他們也會派一隊人直接突擊鐘塔。再說了,霍爾那傢伙一定知道我們已經先離開了,他有那個方便的小特技,你沒忘吧?」

  沒有名字的少年默然,點點頭,心理卻還是有些擔心。

 

  「林德,你剛剛去鐘樓上面的時候,東門還是安全的嗎?」艾絲提擔心地問走在她身後的林德。

  他搖搖頭。

  「對咱們來說,這座城已經沒有所謂安全了……就像康恩說的,他們已經把整個亞布里納都包圍了,東門的人數只是沒那麼密集而已……」

  亞修貝爾沉吟。

  「可是,要包圍整個亞布里納,至少也要幾千人呀,騎士全體也不過才兩千人罷了……除非他們跟法利德王國軍合作——」

 

  亞修貝爾接下來的話聽不見了,後方不遠處傳來的爆炸聲掩蓋了所有聲音。

  那並不算多大聲的聲響,但是在這樣寂靜的夜晚裡頭傳來格外清晰且懾人。

  沒有名字的少年感覺到身邊的艾絲提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牽著他的手也握得更緊了些。

  「我的納姆法爾啊!」克雷夫高喊。

  「是鐘樓,他們的魔法師在砲擊鐘樓!」林德怒罵,「混帳,來得好快,那些火光是騙我們的。」

 

  「你們還在等什麼,快跑!」艾絲提吼到,拉著沒有名字的少年往前衝。

  「慢著,艾絲提!」

  亞修貝爾加快腳步,追上艾絲提。

  「妳想想,騎士不可能能夠發動這麼大規模的圍攻,他們勢必得跟國家級的軍隊合作,換言之,圍城的軍隊有部份是法利德王國軍。你們懂吧?」

  「不懂,我只知道他們的先鋒距離我們只剩不到兩個街口!」林德大吼。

  「閉嘴,林德!我的意思是,對我們來說,從法利德王國的軍陣中突破總比跟『騎士』正面衝突要好得多了吧。艾絲提,我們等霍爾他們回來,挑法利德軍隊為主的方向走比較好吧?」

  「這情況哪能容得下讓在這裡我們枯等?」艾絲提尖聲說。

  「他們的人是從四周包圍,艾絲,妳懂嗎?四周。如果他們也從東門進來了呢?」

  「可是——」

  艾絲提還想要反駁,卻注意到沒有名字的少年拉了拉她的衣袖。

  「艾絲提小姐,我們先把燈熄了會不會比較好?如果他們就在附近……」

  亞修貝爾拍了一下額頭,像是氣憤自己考慮不周一樣,嘖了一聲,吹熄手上的提燈,讚許地拍了拍沒有名字的少年的肩膀。

  其餘數人也跟他一樣,迅速撚熄自己的提燈。

  轉眼間,他們四周的光源全都熄滅,儘管如此卻也不至於看不見,因為西邊的天空火光更亮了。

  「不管怎樣都不能在同一個地方逗留,論人數我們這邊是壓倒性的劣勢,別擔心,霍爾會找到我們的,快走吧。」艾絲提悄聲說。

 

  他們又向前跑了一陣,除了身後天邊的火光以外,也可以清楚感覺到不遠處已經有其他人。

  不少原本盤據在亞布里納的住民也從屋舍走出來,想看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

  「那些人……騎士應該不會對他們出手吧?」沒有名字的少年看著他們驚恐的表情,擔心地說。

  「難說。這裡本來就是棄城,居民了不起幾百人而已,為了撲殺『夜君』的同伴,我可不認為他們會對這些來路不明的人留手。」

  林德苦澀地說。

  「那……我們不用……?」

  「來不及了,我們自己都自身難保,更不用提去保護他們。這次我們無能為力,小子。」

  「不用太擔心。」

  克雷夫走近他們,搔著他的大鬍子。

  「騎士雖然是我們的敵人,但他們絕對算得是正直的人,這我可以打包票,留在這裡的人頂多被抓去盤問,不會對他們亂來的。」

  「嗯……」

 

  「『騎士』是不會對他們出手,其他人可就不知道了。」

  一道黑影從屋頂跳下,微弱的紅光在腳底閃現,穩穩地站立在他們前方。

 

  「霍爾!」

  「霍爾先生!」

 

  霍爾抬起頭,本來總是一派輕鬆的臉多了一絲僵硬。

  「計畫有變,我們沒辦法從全部東門出去,必須要分批逃走。」

  「你這是什麼意思?」艾絲提問。

  「這次殺到亞布里納的人可不只有騎士。」

  「這點亞修老弟已經猜到了,是法利德嗎?」林德問。

 

  霍爾搖搖頭

  「不只法利德。」他苦澀地說,「還有『戰王』的軍隊。」

  「戰……戰王?『戰王』薩森?」艾絲提愕然。

  「薩森也來了?你確定嗎?看在蕭林的份上……」克雷夫喃喃自語。

 

  「嘖,想來倒也合情合理,亞布里納距離薩森的領土不遠,而且戰王的軍隊比法利德強盛不少。不過戰王從來跟騎士井水不犯河水,為什麼……」亞修貝爾低聲說。

  「看來那隻老狐狸,想趁著那些傢伙圍攻『夜君』,佔佔騎士和法利德的便宜呢。」林德恨恨地說。

  「薩森將殺戮視為對上神最崇高的祭祀,他們不會手軟的,某種程度上,『戰王』比起騎士更棘手。」

  霍爾說。

  「薩森本人現在就在東門,我們必須改變計畫,不可以從東門出去。」

  「也就是說——」艾絲提喃喃說。

  「——勢必得跟騎士正面交火。」

  亞修貝爾總結,語調清晰。

 

  眾人頓時沉默。

  即使是沒有名字的少年也很清楚騎士在武力上的強悍,再加上更何況現在對方有上千人,而他們只有十人。

  他們的目標明確,劍鋒直指「戰後之亂」的元兇,「夜君」霍爾的腦袋,要全員毫髮無傷逃出亞布里納根本不可能。

  這點所有人都明白。

  而且他們同時也明白了一件事——

 

  「我有計畫。」

  霍爾心平氣和地說。

  「不准。」

  「艾絲提——」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霍爾,不准,我不同意。」

  艾絲提斬釘截鐵地說。

  「你是『夜君』霍爾,你的命比我們所有人的命加起來還要重要,我們誰都可以為你犧牲,但是你不可以。如果你現在死了,那你一直以來追逐的東西該怎麼辦?我們所追逐的東西該怎麼辦?不管今夜發生了什麼事,你都必須活著,我絕對不允許你有任何一絲一毫犧牲自己的念頭,你聽見嗎!」

 

  霍爾微微一笑。

  「妳誤會了,艾絲提,並不是妳想的那樣,我沒有打算犧牲自己。」

  艾絲提瞇起眼睛,雙唇蠕動,嘴型明顯在說「說謊」。

 

  霍爾遙望身後,似乎在看著什麼。

  沒有名字的少年頓時瞭解,他正在用「全知者」的能力。

  「我們時間不多,我只說一次。現在我們不能只顧及自己,因為戰王的參戰,這座城裡的其他人也很危險。」霍爾說。

  「你的意思該不會是,我們逃走的時候還得順便帶那些人一起走吧?」林德狐疑地說,偷瞄著因為聲響和火光走到街道上查看的亞布里納居民。

  「他們是因為我們才陷入危險的,林德,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嘖。」

  林德受不了地退開一步,當作對這件事妥協。

 

  「謝謝。」霍爾輕快地說。

  「康恩和優斯特他們現在跟『冷石商會』在一起,黑槍和黎明者的使者也在那裡,他們準備要從北門殺出城。林德、亞修貝爾、葉鐸,你們三個把這座城的住民召集起來,能找多少算多少,帶著他們之中從南門出去。」

  「等等,霍爾……我們三個幾乎沒有戰力耶,根本沒機會……」

  亞修貝爾說。

  「南門主要是法利德的軍隊,你們混在難民之中,裝成難民逃走,不用跟他們交手,就算亞布里納已經廢棄,好歹在地圖上依然屬於法利德的領土,他們再怎樣也不會光明正大殘殺自己的人民。我相信以你們的本事,偷溜出城應該難不倒你們。」

  林德吞了一口口水,快速點頭。

 

  「克雷夫,我有件麻煩事要拜託你。」

  「嗯,我大概知道你要我幹啥。」

  克雷夫低聲說,露出好戰的笑容。

  「阿特蘭和文森辛克正在全城遊走,盡量通知這裡的居民往南方逃難,同時也多少出手牽制進城的軍隊,我要你去跟他們作同樣的事。當然,其中免不了會碰上戰王軍和騎士……如果是你,應該沒問題才對。」

  「那是當然。」他裂嘴一笑。

  「遇到黑袍或戰王可別逞強,千萬不要正面交手。」霍爾警告。

  「甭擔心,我自有定奪。」

  克雷夫笑著說,拔出腰間的長劍,像是在熱身似的旋轉劍柄。

 

  「艾絲提,妳送小樹根去西門,然後跟上康恩他們在北門的車隊,一起幫助『冷石』衝出去。」

  艾絲提一愣。

  「送路特……去西門?」

  「對。」

  艾絲提轉頭望向沒有名字的少年,一臉困惑,沒有名字的少年自己也正以同樣的表情望她。

 

  「小樹根得和我一起從西門離開。既然騎士他們要的是我的腦袋,那他們絕對想像不到我會從西門離開吧?這就叫作在藏金塊要藏在金山裡。」

  「等等……霍爾,你確定嗎?你要帶著路特……?」

  霍爾聳聳肩。

  「我總不能讓小樹根和你們一起去跟騎士拼命吧?」

  「那、那他也可以跟林德他們一起——」

  「不行,他們混在難民中,一定會被沖散,就算真的僥倖活下來,小樹根也沒辦法自己一個人跟我們會合。再說他們幾個逃出城後要直接回埃勒伯斯,小樹根可不能跟他們一起回去。」

  「咦?我們要回埃勒伯斯?」

  身為當事人的林德反而嚇了一跳。

  霍爾點點頭。

  「我要你們先回幾個根據地,召集一些老朋友,等冷石這裡的事情結束以後,我們會再過去跟你們碰面。」

 

  「等……等等,霍爾……」

  艾絲提猶豫地開口,牽著沒有名字的少年的手更緊了一些。

  「妳應該懂的吧,艾絲提,小樹根不管放在哪裡都會是一個問題,跟我一起走才是最好的方法。」

  霍爾直勾勾地望著艾絲提,警告意味濃厚。

  「唔……嗯……」

  霍爾轉過頭。

  「抱歉啦,小子,看來你跟我的逃難之旅還得再進行一陣子,你對這樣的安排應該沒意見吧?」

  「當然。」沒有名字的少年露出笑容。

 

  「很好。」

  霍爾滿意地說,輪流望向其他人。

  「那麼各位,城外見!」

  已經不需要再隱藏行蹤的克雷夫縱聲大笑,朝著後方急奔而去,霍爾再次點燃足下的火焰,躍上屋頂。

 

  艾絲提嘆了口氣,看著其他人漸行漸遠的背影。

  「真是的……這……」

  「別擔心我們啦,艾絲提小姐。」

  沒有名字的少年安慰她。

  「霍爾先生很厲害的,再說現在我也學了幾招魔法,應該也派的上用場才對……」

  「別傻了,路特。」

  艾絲提激烈地說。

  「這可不是扮家家酒,他們是『騎士』啊!你懂嗎?你不准對他們出手,聽見了嗎?」

  「可是上次也是我救了——」沒有名字的少年有些不服氣。

  「絕對、不准、出手,不管怎麼樣,你一定要以保護自己為第一優先,如果霍爾有危險,你該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逃跑,聽見沒有?」

  「聽見了……」

 

  艾絲提又嘆了一口氣,憂心沖沖地望了染上火光的天空一眼,牽起沒有名字的少年,朝著西門前進。

  一路上,他們除了幾個衣衫襤褸、面容慌亂的亞布里納居民之外,完全沒有碰見任何人。但是從四周漸大的聲響可以知道,包圍棄城的軍隊已經大肆湧入。

  他們走得很慢,艾絲提每走一步都極其謹慎小心,雖然夜色黯淡,但為了盡可能避開敵人的視線,她還是盡可能選擇狹小的巷弄走,這也使得他們必須時不時停下腳步確認方向。

  儘管他們是從棄城中央的鐘樓附近出發,但等他們到達可以看見西門的地方,也用了超過一個小時的時間。

  不過多虧艾絲提這樣小心前進的方式,他們一路上完全沒見到任何敵人,順利的來到北門附近。

 

  四周空氣漸冷,沒有名字的少年不禁懷念起油燈的溫暖。

  也許是看見沒有名字的少年不住搓手,艾絲提轉過頭,對他拋以微笑,悄聲問。

  「沒事吧?」

  沒有名字的少年遙遙頭。

  「有點冷而已。」

  她疼惜地撫摸沒有名字的少年的頭。

  「再忍耐一下。」

  「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樣。」沒有名字的少年輕聲說。

  「沒事的,那些傢伙都不是省油的燈,克雷夫和阿特蘭搞不好比霍爾還厲害喲。」

  「可是騎士……」

  回想起採石場的殊死戰,沒有名字的少年忍不住遲疑。

  「他們是找人的一方,我們是躲的一方,在這個天色下,怎麼看都是我們這邊比較有利,對吧?」

  看見艾絲提嘻嘻一笑,沒有名字的少年也露出笑容。

 

  「最多就到這附近吧,再靠近西門就會引起騎士注意了。」

  艾絲提低聲說。

  「接下來你就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等霍爾過來接你,我先過去北門幫——」

 

  艾絲提的聲音戛然而止。

  沒有名字的少年隨著艾絲提的步伐前進,以至於艾絲提突然停下來時他來不及停下腳步,鼻樑迎面撞上艾絲提的背部。

  「嗚……艾絲提……小姐?」

  沒有名字的少年撥開因為撞擊被弄亂的兜帽,口齒不清地問。

 

  「……跑……」

  「什麼?」

  沒有名字的少年皺眉,好奇地伸出頭,越過艾絲提的身體望向前方。

 

  前方不遠小路中央,站著一個人。

  勉強能看得出他是男人,有著一頭黑色長髮。他身上的盔甲因為天色而顯得黯淡無光,身上穿著墨綠色的斗篷,右手上拿著一柄劍刃寬大的長劍。

  墨綠色斗篷,是騎士。

 

  雖然有些距離,但沒有名字的少年還是可以看見他露出了微笑。

  舉劍向前沖來。

 

  「艾絲提小姐!」

  艾絲提一把將沒有名字的少年推開,伸出右手,不顧音量地高聲詠唱。

  「艾希歐.佛雷塔.貝雷伊斯!」

 

  艾絲提手邊轉眼間就出現一支尖銳的冰柱,隨著她的手勢,以飛快的速度朝著對方飛去。

  墨綠斗篷的男人側身避過,速度不減,單手高舉長劍,對著艾絲提一劍斬落。

  艾絲提像旁邊一撲,腳步不穩晃了幾下,轉頭朝身後的沒有名字的少年大吼。

  「你還在幹甚麼?快跑啊!路特——」

  

  隨著一聲黏膩噁心的聲音,艾絲提的聲音陡然間消失,整條巷子陷入一陣詭異的靜謐。

  那男人的長劍由身後刺穿艾絲提的身體,劍間從她的胸脯中央透身而出。

  她眨眨眼,低下頭,好像在確認自己胸前突出的鋒利異物究竟是什麼。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沒有名字的少年完全無法反應,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嘴邊吐出鮮血的艾絲提。

 

  「快……」

  艾絲提的聲音被從她嘴裡湧出的黑色血水淹沒,就算沒有聽完她的話,沒有名字的少年還是能從她佈滿血絲和驚懼的雙眼裡頭看出她想說什麼。

  快跑。

  四肢虛弱地掙扎一陣之後,艾絲提.尤基恩的頭一軟,倒在自己的肩膀上。

 

  「啊……啊啊啊啊……」

 

  那個男人抽出長劍,任由艾絲提的身子像一塊破步一樣倒在地上,鮮血在地上灑出鮮艷的痕跡。

 

  「啊啊啊啊啊……」

 

  時間彷彿靜止了。

  就像艾絲提絲毫不動的身軀一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抬起目光,迎上了沒有名字的少年的視線,踩著步伐的緩慢,朝沒有名字的少年走來。

 

  「艾絲提——!」

  沒有名字的少年像是要撕裂喉嚨一樣的叫喊,無止盡的宣洩狂怒。

  「你這個、混帳!」

 

  他一步上前,高舉右手。

  伴隨著憤怒,全身的魔力像是沸騰一樣高速旋轉,雷氣聚集,右掌的紫電瘋狂的四散。

  他的意識被吞噬,內心和魔力之中只有一個念頭。

 

  殺了這個男人,要用最痛苦的方式,殺了他。

 

  沒有名字的少年不假思索,本能地向前一踏,將聚集在右手上不斷發出雷鳴的魔力,如同投擲長槍一般,以全身的力氣朝男人擊落。

  

  整條小巷被燦爛的白光壟罩,雷光燦爛奪目,四周的屋瓦都因為四處飛竄的閃電而剝落。巨響有如真正的雷鳴一般,震耳而滔天。

 

  騎士臉色大吃一驚,似乎在訝異為什麼這樣的孩子會有這等誇張的魔力,但是驚訝歸驚訝,他畢竟還是騎士。

  他足下突然加速,以拿著那種尺寸的大劍難以想像的速度向一邊避開,沒有名字的少年施展的雷術勢頭雖大、雷鳴雖響,但除了真正具備殺傷力的雷擊卻連騎士的一片衣角都沒摸著。

 

  轟雷一閃即逝,當雷術的光芒消失無蹤之後,小巷裡再次恢復黑暗,只剩下遠遠傳出去地雷鳴回音隱隱作響。

  騎士避開了雷擊之後,反手倒轉劍柄,他停滯的腳步甚至不到半秒,就以驚人的速度再次朝沒有名字的少年衝來。

  舉劍,揮落。

 

  ——要死了……

 

  這一瞬間,沒有名字的少年心裡所有情緒都消失殆盡,只剩下恐懼。

 

  但是,近在咫尺的墨綠色斗篷卻被一隻粗大的拳頭以誇張的方式擊飛,消失在沒有名字的少年的眼裡。

  「咦……?」

  他慢慢抬起頭。

  一旁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身材壯碩,白色的頭髮剪得極短,褐色的左半邊臉夾上刺著密集的刺青。

  「阿……阿特蘭先生……」

 

  手執巨劍的騎士翻滾了好幾圈,直到撞到牆壁才停下,他一手撐著劍、一手扶著牆壁,悶哼著慢慢站起來。

  阿特蘭的身形閃動,快得簡直不可思議。

  誰也還沒反應過來之際,他已經衝到騎士的身前,拳頭毫無猶豫地轟在他臉上,直接把他頭顱砸像烤薄餅一樣砸碎,嵌進進斑駁的磚牆裡。

  那個男人連哼都沒哼一聲就死了。

 

  沒有名字的少年雙腳一攤,坐倒在地上。

 

  「不要對騎士出手,路特。」

  阿特蘭沉聲說,把拳頭在衣擺上抹一抹,擦去血跡,朝癱軟在地上的沒有名字的少年走來。

  「他們不是你能應付的對手。」

  沒有名字的少年震驚地看著頭部被砸得稀爛的騎士,渾身發抖,發不出任何聲音。

  「對、對了……阿、阿特蘭先生……艾絲提……艾絲提小姐……」

  沒有名字的少年顫抖著說,手腳並用地爬到阿特蘭身邊,抓住他的長袍衣擺。

  「求求你,救救艾絲提小姐……艾絲提小姐她……」

 

  遠處爆炸聲不斷,火光比幾分鐘前還要明顯,染亮了半邊的天空,就好像白天一樣。

  阿特蘭垂下眼,看著沒有名字的少年。

  「路特,她——」

 

 

  「在那裡!」

  轉角衝出好幾名穿著墨綠色長袍的騎士,高聲大喊。

  有可能是本來就準備要經過這裡的騎士,也有可能是受到剛才沒有名字的少年施放而出雷鳴的吸引而來

  「是阿特蘭.迦爾西亞!」

  「他已經殺了修恩,小心點!」

 

  阿特蘭用力推開沒有名字的少年,沒有名字的少年完全承受不住他的力道,重重向後摔倒。

  「那裡有一個小孩!別傷到他!希翁、留特,你們兩個從左邊包抄,把他從那個孩子身邊逼開!」

 

  兩名騎士聽令,掏出武器,快步衝進阿特蘭和沒有名字的少年之間,將兩人分開,其餘的騎士也各自就定位,二話不說同時向阿特蘭猛烈進攻。

  阿特蘭瞇起眼,迅速從背上拔出巨劍迎擊。

 

  沒有名字的少年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本想出手幫助阿特蘭,但是他發現即使受到五人合力圍攻,他也還是不落下風。

  巨劍大起大落,攻擊範圍極廣的劍鋒逼得騎士完全沒辦法靠近他,遠處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猶如鬼神。

 

  沒有名字的少年轉身,快速跑向倒在遠處血泊中的艾絲提。

  「艾絲提小——」

 

  突然,他被一個人從身後抓住,摀起嘴巴。

  「嗚!嗚嗚嗚!」

  他想大聲呼救,但是聲音完全發不出來,腳上就算亂踢亂蹬,身後那個人的手依然牢牢的抓著他的身體。

  他身後的人一把將他抱起,一躍而起,跳到旁邊的屋頂上。

  沒有名字的少年瞥見他四周飛散著點點星火,這個魔法他熟悉無比——

 

  「別動,小樹根,是我!」

  霍爾在他耳邊低聲說。

  「霍爾先生……」

  「別說話。」

 

  兩人在屋簷上還沒站穩,下方的街道就湧入了更多的騎士,他們高聲大喊著,舉起武器準備支援正在跟阿特蘭死鬥的同伴們。

 

  沒有名字的少年掙脫霍爾的雙手。

  「阿特蘭先生……」

  「阿特蘭不會有事的,那幾個騎士不是他的對手。」

  霍爾說,舉起手要求沒有名字的少年放低音量。

  沒有名字的少年抓著霍爾的衣襟,用力搖晃。

  「艾絲提小姐——霍爾先生,艾絲提小姐還在下面!我們必須去把她給帶上來!」

  霍爾別開目光,搖搖頭。

  「為什麼?她傷得很重呀,霍爾先生,她沒辦法逃離那些騎士的,他們已經來了,我們必須快點!」

  「小樹根,冷靜點,聽我說,艾絲提已經死了。」

 

  沒有名字的少年怔怔地看著他。

  「才沒有。」

  「她已經死了,我們幫不上什麼忙,小樹根——」

  「才沒有!」沒有名字的少年狂吼。

  霍爾連忙舉起手,一手掩住他的嘴巴,一手在嘴邊比出噤聲的手勢。

  「噓、安靜——」

  「她沒死!不可能……她才剛被……怎麼可能——」

  「住手,小樹根!」

  霍爾一把抓住打算朝屋簷邊走的沒有名字的少年,急切地說。

  「別作傻事!看在詠誓人的份上,他們會發現我們!」

  「放快我!我自己去救艾絲提小姐!」

  沒有名字的少年哭喊,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臉上都是淚水。

  「她沒死、她沒死、她沒有死!」

 

  沒有名字的少年奮力想掙脫霍爾,死命地往屋簷邊移動。霍爾張開雙臂,用力將他抱住,兩人平衡不穩,朝一旁倒下。差點就要往下滾落之前,霍爾伸手勾住一根滿是污痕的煙囪,才能讓兩人穩穩地養躺在屋簷上。

  「放……放開我……」

  霍爾一隻手抓著煙囪,另一隻手不顧沒有名字的少年不斷掙扎,用力摀著他的嘴巴,腳扣著沒有名字的少年的腿部,形成一個很可笑的姿勢。

 

  從他們這個角度來看看不見阿特蘭的情況,不過從下方不絕於耳的吶喊聲和兵器撞擊聲來推測,阿特蘭依然在跟騎士們纏鬥中。

  下方又傳來陣陣腳步聲,更多的騎士湧進這條小巷子。

  「那是夜君的夥伴,阿特蘭.迦爾西亞!後方準備上去支援!」

  「咦?慢著,那裡有個人倒在地上!全身都是血……我的羅赫貝爾啊,他還活著嗎?」

  「是個女人,而且是佛爾赫德人,她沒有反應,隊長。」

  「讓我我看看……天啊,這是艾絲提.尤基恩……」

 

  「嗚!嗚——!」

  聽見艾絲提的名字,沒有名字的少年掙扎的更激烈了。

 

  「艾絲提.尤基恩?那個尤基恩?」

  「把她綁起來,別讓她逃走。」

  「艾絲提.尤基恩倒在這裡,而前面那個是……阿特蘭.迦爾西亞,這是大好機會,千萬別讓他逃走!拿下這兩人等於斷了夜君的雙臂!」

  「慢著,隊長,她……」

  「怎麼了?」

  「她已經死了。」

 

  「嗚!嗚嗚嗚!嗚———」

  「求求你,小樹根,求求你冷靜點……」

  霍爾緊抱著沒有名字的少年,躺在屋頂的瓦片上,奮力地壓制著他。

  沒有名字的少年渾身發抖,眼淚滑落,沾濕了霍爾的衣服。

  即使有遠方的爆炸聲和街上傳來的兵器碰撞聲,不過沒有名字的少年還是能清楚聽見,霍爾的吐息在他耳邊,粗重又顫抖。

 

  「死了?怎麼……?」

  「她被長劍刺穿胸口,應該是艾森那些人幹的好事吧?」

  「王座不是交待過要留活口的嗎?混帳,你們兩個,把她的屍體帶回營地,其餘人跟我來,我們去支援支援阿特蘭.迦爾西亞那邊!」

 

  下方騎士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另一邊跟阿特蘭的纏鬥的騎士們吆喝聲也已經到了很遠的地方,也許是阿特蘭刻意半打辦跑,將他們從這裡引開。

  沒多久之後,四周的聲音只剩下霍爾的喘息聲,還有沒有名字的少年哽咽的抽泣聲而已。

 

  「冷靜點,小樹根,冷靜點。」

  霍爾輕聲呢喃,即使沒有名字的少年已經不再掙扎,他的雙手依然像鐵箍一樣抓住沒有名字的少年的雙肩。

  沒有名字的少年沒有回答,只是為了艾絲提哭泣。

 

  「小樹根,你聽我說。我有一個叫做『全知者』的力量,所以我很清楚——」

  這是他第一次正面對沒有名字的少年提起這個能力。

  「艾絲提……她在中劍的那一刻就死了,她死得很快,並沒有感受到什麼痛苦。」

  「艾絲提小姐她……您怎麼可以……」

  他啞著聲音,傷痛欲絕。

  霍爾閉上眼,咬緊牙。

  「我認識艾絲提很久了,非常久,我從她年紀比你還小的時候就認識她了,你認為……我會無動於衷嗎?」

  霍爾掐著沒有名字的少年的雙手顫抖著。

 

  「千萬……不要在戰場上為了已逝之人流淚,這是我在戰爭當中學到的第一課。如果你真的愛艾絲提,那麼你無論如何都要存活下來,然後用一輩子的時間緬懷她。」

  霍爾輕聲說。

  「你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但是也很天真。不要被情感所迷惑,懂嗎?永遠都要保持理智。」

 

  沒有名字的少年依然啜泣著,卻點了點頭、舉起手,用衣袖擦去眼淚。

  但是淚水卻不停。

 

  霍爾望著被火焰染紅的夜色。

  「我原本是希望等到我帶你出城之後,再跟你談這件事的,不過看來情形沒辦法如我所願了。」

  沒有名字的少年抬起眼,望向霍爾。

  「什麼事?」

  「我要再次向你重提我們幾個月前曾經討論過的事情。」

  霍爾轉過頭,直面沒有名字的少年。

  「我們就在這裡分別吧。」

 

  沒有名字的少年看著他,沉默著,仔細思索。

  「這話是什麼意思?」

  為了確保自己沒有誤會霍爾的話,他謹慎地開口。

  「你不能再跟著我們了,這樣下去對你、對我們都不是好事。」

  「你是說……我……」

  沒有名字的少年低聲問。

 

  「戰王和騎士正在追殺我的同伴。」

  霍爾說。

  「他們為了我所追求的空泛而不切實際的夢想犧牲了太多,我必須去幫助他們。我相信你也知道騎士的力量有多恐怖,如果你繼續跟著我,當我再次遇到騎士黑袍、甚至遇上戰王的時候,我沒有自信能夠保護你。」

 

  「你的意思是……我會拖累你們嗎……?」

  「我希望你能理解,小樹根。」霍爾急促地說。

  「我們正在做的事情,本來就不適合帶著一個孩子,我們的世界對你來說太殘忍、太血腥,你懂嗎?」

 

  「我不在乎。」

  沒有名字的少年輕聲說,他不懂為什麼霍爾就是沒辦法理解。

  「我隨時都可以為你們奉獻生命,我只希望能夠跟你們在一起,不管你們打算做什麼、準備去哪裡,我都不在乎。」

 

  「我在乎。」

  霍爾悲傷地說,這句話讓沒有名字的少年說不出話來。

  「我說過了,既然把你從那座採石場帶出來的人是我,我就必須對你負起責任,這是我的義務、也是我的期望,我不能讓你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我們太危險、太混亂,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送命。幾個月前你曾經對我說過,我就像你的父親。而對我來說,你也像是我的兒子,沒有任何父親會希望兒子在身處在這麼危險的地方。我們沒有辦法養育你、沒有辦法教育你、沒有辦法讓你擁有我希望我能給你的東西。」

  「我……我可以幫助你們,我現在已經會很多東西了,算術、寫字,我也會魔法,您不是跟我說過我是一個很厲害的魔法師嗎?」

  霍爾哀戚地一笑。

  「我說得並不是指那種東西,小樹根。我的夥伴們……康恩、阿特蘭,甚至是艾絲提,他們都已經擁有覺悟,他們親眼看過這個世界,親身體會過後,知道他們在追求什麼。儘管身處在這樣的環境當中,他們的目標也不會迷失。但是你有這種覺悟嗎?你有就算其他夥伴死在你眼前,你依然能夠持續往前的覺悟嗎?你有即使被全世界唾棄,也不惜一切手段只為達到目的的覺悟嗎?」

  沒有名字的少年只能夠看著他,無言以對。

  「我也希望你能夠跟我們在一起,我有很多的朋友想介紹給你認識、很多地方想帶你去。但是我不行,你跟我們在一起,對你、對我們都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霍爾先生,除了跟著你們,我又還能去哪裡……?我無處可去、無家可歸,我已經沒有別人了啊!」

 

  「從來沒有所謂的『無處可去』這種事。」

  霍爾說。

  「只要活著,終有一天會看見希望,終有一天會遇到屬於你的歸處。你還記得艾絲提死前的最後說了什麼嗎?」

 

  「我……」

  沒有名字的少年呆愣。

  「她要我……她要我……快跑……」

  霍爾點頭。

  「沒錯,艾絲提即使犧牲生命也想要保護的東西,就是你啊。」

  沒有名字的少年迎上霍爾的目光,不曉得是不是錯覺,他好像在遠處昏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見霍爾眼眶中泛著淚水。

 

  「艾絲提希望你活下去。」

 

  小樹根,我快死了……

  你別哭喪著一張臉,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得很。

  抱歉啊,沒辦法完成「等我們能逃出這座採石場,就讓你吃肉吃到飽」的約定。

  不過你可別放棄,聽見沒?

  不管發生什麼事、無論如何,都不要放棄啊。

 

  一定要、連我的份一起、好好的給我活著。

 

  多年以前,星辰底下,也曾經有人對沒有名字的少年這麼說過。

  這麼多年以來,沒有名字的少年之所以即便處在在那個地獄當中,也一直苟延殘喘地活著,就是因為那個人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洛亞……

 

  霍爾露出微笑,憂傷而酸楚地看著沒有名字的少年。

  「活下去吧,小樹根。」

 

 

 

 

  「修恩奧斯先生……」

  「怎麼了?」

 

  騎士詠魔者軍團長「神之言」卑赫.修恩奧斯抬起頭。

 

  本來應該是個月色無光的冬夜,天空卻被「棄城」亞布里納發出的光火映照出一片火紅。

  這次為了捕殺「寂夜君」霍爾,騎士出動了自燃燒戰爭以來最大規模的集結行動,大舉召集了近千人圍攻亞布里納,其中「騎士」的二十一名黑袍當中到了十一人,可謂勢在必得。

  也許會有人覺得,只不過為了追捕夜君和他的同伴不過數十人,出動了這麼多人力未免太過浪費,但是,寂夜君的項上人頭確實值得如此。

 

  不過也因為人力過剩的緣故,修恩奧斯和他的部下僅僅只負責「駐守」騎士位於亞布里納西門的據點,說得直白一些,就是全隊待機,以至於整夜除了接應回到據點的傷兵之外,並沒有其餘任務。

  如果早個二十年,卑赫.修恩奧斯或許會為這樣的安排打抱不平,但是走過大半人生、對廝殺早已厭煩的現在,他卻覺得負責這種遠離戰場、沒什麼重要性的工作倒也沒什麼不好。

 

  修恩奧斯放下筆,走出營帳,轉頭望向剛才呼喊他的部下。

  「軍團長,那裡……」

  年輕的部下指著城門處。

  「怎麼,傷兵嗎?」

  「不……不是,不是我們的人,看起來是……」

  他遲疑著,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樣眨了眨眼。

  「——看起來是一個小孩。」

 

  「小孩?」

  修恩奧斯疑惑地問,順著那名部下的手指望去。

  確實,在陰暗處,有一個身材矮小的人,慢慢朝這裡走來。

 

  「跟我來。」

  「是!」

  修恩奧斯提起魔杖,領著兩名部下朝著那個人影走去。

 

  等到那個人影出現在火光能夠照射到的地方以後,修恩奧斯才看清楚他的面貌。

  那確實是一個小孩,有著一頭深色的亂髮、衣服上佈滿灰塵和泥土,也有一些血跡,雖然腳步緩慢,但他看起來並沒有受傷。

  「前方的少年,停步!」

  修恩奧斯的其中一個部下大聲喊道。

  但是那個小孩並沒有停下腳步,彷佛沒聽見一般,用一樣緩慢的速度走來。

  「再說一次,停步!否則我要攻擊了!」

 

  「等等。」

  修恩奧斯伸出手制止。

  「軍團長!」

  「修恩奧斯先生——」

  不顧部下的叫喚,修恩奧斯慢慢朝那個小孩走去。

 

  「孩子,你還好嗎?」

  他半蹲下身子,嘗試對小孩釋出善意。

 

  那孩子抬起眼睛,那眼神無神、空洞,但卻又有著某種東西在他的眼底深處熊熊燃燒。

  修恩奧斯驚訝地看著那個孩子。

  如果要準確的形容那個東西,也許可以稱之為——

  信念。

 

 

  「那麼,我該去哪裡?」

  「騎士。」

  「騎……」

  沒有名字的少年愕然。

  「你要我……你要我去投靠騎士?殺了艾絲提小姐的騎士?持續追捕著你的騎士?」

 

  「他們的立場必須如此。」

  霍爾耐心地說。

  「相信我,騎士是世界上最正直的一群人。」

 

 

  「你是這裡的人嗎?亞布里納的居民?」

  修恩奧斯問。

  孩子點點頭,依然沉默。

 

 

  「我不能去你們的國家嗎?蕭林?埃勒伯斯?」

  「不行,我相信你一定很清楚膚色的重要性,正如我們佛爾赫德在這裡會被厭惡一樣,你在埃勒伯斯境內絕對不會受歡迎的。」

 

  「可是……也許他們不要我……」

  「不可能。」他斷然說,「你的才華、你的天賦,對騎士而言是至寶,你會是備受禮遇、你會接受最好的教育。」

 

 

  「你的……你的父母呢?沒有跟你在一起嗎?」

  小孩搖搖頭。

  依然,沉默。

 

 

  「未來……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沒有名字的少年問。

  「當然……可以。」

  霍爾柔軟地一笑。

  「等到你親眼見過這個世界、等你理解了現在的你沒辦法理解的事、等你經過自己的判斷以後,如果你仍然想要加入我們……」

 

  「我會等著你來。」

 

 

  老魔法師低下頭,柔聲問。

  「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的少年抬起頭。

  「……洛亞……」

  「洛亞?」

 

 

  「洛亞.路特(小樹根).康恩。」

 

 

 

 

 

 

 

  「洛亞.康恩,給我起來。」

 

  「嗯……啊?」

  名叫洛亞.康恩的男人緩緩睜開眼睛,用力揉了揉。

  「哦,早安,瑟維莉雅大人。」

 

  「早你個頭,你這個白痴。」

  瑟維莉雅.伊凡用拳頭狠敲洛亞的腦袋。

  「你居然在軍團長會議上睡到打呼?啊?會不會太過份啦?」

  「不、不要、哎,不要敲啦,真的會痛……唉唷……」

 

  「不,等等,瑟維莉雅,我記得妳以前還在當軍團長的時候也曾經在開會的時候睡覺過耶……」

  坐在洛亞鄰坐、翹著二郎腿的黑髮軍團長笑著說。

  「對不起,我剛剛沒聽清楚,親愛的約拿軍團長,您說什麼?」

  瑟維莉雅面露親切和藹的微笑,手上卻依然不停地捏著洛亞的耳垂。

  「……沒……沒事,沒什麼……」

  「很好。」

 

  瑟維莉雅低下頭,望向洛亞.康恩。

  「你再讓我發現你在會議上睡覺,我就罰你無薪禁假,懂了嗎,洛亞?你也是,約拿,不准給我笑,你要是再遲到你就死定了。再來一次,只要再被我抓到一次,放假日你們就給我提著水桶去掃馬廄,夠清楚了吧?軍團長掃馬廄,這可是一個千古佳話……」

 

  怒氣沖沖的騎士「王座」瑟維莉雅.伊凡回到自己的座位,四周的軍團長們都輕快笑著。

  「會議繼續!」

 

  「你很累啊,洛亞?」

  軍團長約拿湊近洛亞,打趣地問道。

  「還好……不過怎麼會夢到那時候的事……」

  「什麼?什麼夢?什麼時候的事?」

  約拿興趣濃厚地問。

 

  「啊,沒什麼,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

 

  騎士軍團長「若雷彌者」洛亞.康恩輕鬆一笑,把身子仰躺進舒服的扶手椅之中,找了一個瑟維莉雅看不見的角度,繼續沉睡。

 

 

fin.

 

 

 

這是一個靈光一閃的故事。

 

我準備這個奇幻世界觀很久了,即使說這就是我的原點也一點都不為過。

不過我始終我不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準備好攤開這個世界的藍圖,所以我嘗試先寫寫以其中兩個比較不重要的角色為主角的故事,姑且當作試水溫吧。

 

在最初的時候,我計畫這個故事只是一個大約一萬五千字的短篇。

簡單講述洛亞.康恩和霍爾的相遇、逃離採石場、最後的分離。

 

但是剛寫完第一章就發現不妙了。

故事根本說不完,寫的過程中不斷的有新的點子出現、不斷想加進更多東西。

最終就變成這樣半長不短的尷尬篇幅。

 

嗯,總之 …… 姑且算是圓滿結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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